第68章 軍團長好大威風
周日的晚上,軍團長的私用飛行器靜悄地降速轉彎,停在了一棟隐在蔥茏樹蔭中的矮樓前。沒有帶随行軍官,他獨自一人從飛行器上走了下來,看了眼矮樓上層的某個房間,神色平淡地邁步走入了矮樓中。
兩分鐘後,軍團長的腳步停在了一扇白漆門前,掏出一把老式電磁鑰匙,輕緩地插入了鎖孔中。門鎖被無聲打開,軍團長放輕了動作,像在執行潛入任務一般安靜,拉開邁入了門內。
這間房并不大,一進門便可一覽全貌,客廳內沒有人,而虛掩的卧室門處則隐約傳來了人聲。微光順着門縫透出,晏南靜了片刻,擡步走了過去。
走得越近,門縫中傳出的聲音便越是清晰。來到了門邊,隔着一扇門板,熟悉的音色,帶着綿軟的、低暧的腔調,萦萦繞繞鑽入了他耳中——
“你知道嗎,”那個聲音說,“‘子都’是地球遠古時期一個有名的美男子之名。‘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
別有意味地頓了下,那個聲音帶着笑意道:“你父母為你起名子都,是因為知道你會好看到這種程度嗎?”
“……”
只聽見了聲音,眼前卻出現了畫面。
心髒驟然痙攣,想到那雙宵色眼瞳裏此刻正盛着其他人,他就有種臨近窒息的麻痹感。
知道不該來,他的猜想毫無根據,但他還是來了。
前日的畫面被深種進了他腦中,由此引發的想象像深淵般困住了他。夜不成眠,白日也不在狀态,集中力像出了問題,不多時便會走神,思緒像是失了控的風筝,想要振作,卻無法做到。
所以他出現在了這裏,為了結束這沒完沒了的折磨,打算快刀斬亂麻。然而事與願違,沒能清掃掉無根據的猜想,他反而發掘了比想象更為荒誕的現實——
那個令他昨夜無法安睡的人,連日來攪得他心神不寧的人,正在卧室這種私密的地方,跟他的副官暧語調情。
一個普通的名字,被加入了典故,變成了動人的情話。雪蘭一向如此,喜歡這種事,也擅長這種事,引誘了一個又一個,生怕情債不夠多似的。
即使确信對方沒有認真,卻無法置若罔聞。
他想問對方,“好看到這種程度”是什麽程度,究竟有多好看,比其他人都好看?偌大的人類聯邦,難道沒人比子都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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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反駁那句話——‘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這明顯荒謬,審美是很私人的事情,衆人眼中的美醜不盡相同,不覺得子都好看就沒長眼?得是怎樣狂妄自大之徒才能說出這種無知之言。
滑稽、可笑。
“......”
他唯一的副官、值得信賴的子都,這麽久了,沒有跟他提過只言片語。如今天色已暗,子都卻留在這裏不走,說是服從命令實在勉強,更像是出于私心。
郎情妾意嗎,少引人發笑了。
晏南擡起手,沒有任何停頓,一把推開了虛掩的卧室門。
剎那間,房中的景象盡收眼底——
雪蘭雙手後撐坐在床中,襯衣像是當做了睡衣,領口敞着,穿得随意,衣擺下是兩條骨線秀美的長腿,向着床側,搭在了他副官的腿上。
而他親信的副官,正把着雪蘭細白的腳腕,在給他穿襪子。
子都動作自然而悉心,像是已這樣做過了數遍,而雪蘭似乎也早已習慣,任由對方捏着他的腿腳動作,仿佛毫不在意。
甚至,還在調情。
他很低地笑了下,心髒有如火燒。
再好看的臉劃爛了就不好看了,他緩緩拉了下手套,靜靜想着,明天把人丢去聯邦最貧瘠的垃圾星,那裏下賤的人多,惡狗也多,是個好地方。
惡念在心間彌漫,似黑水般侵蝕着理智,他臉上卻不見端倪,平靜得近似漠然。
推門的動作驚擾了一室靜好,子都見到他後,第一反應是起身拉過被子,将雪蘭赤裸的雙腿蓋了進去。靜默了下,他面對着晏南站直了,立正背手道:“長官。”
目光在遮住雪蘭的被面上掃過,晏南按着手套底邊的皮料,聽不出情緒道:“上校,你該走了。”
“……”
從來聽從上級命令的子都這回卻沒有立刻應聲,靜默片刻後,報告道:“長官,我有個請求。”
房間裏安靜得瘆人,軍團長那雙暗窅的鐵灰色眼瞳緩緩上移,凝在了他臉上。長官的視線比身上的軍服更為冰冷,子都心裏一片靜怔,甚至感覺不到自己在呼吸。
向軍團長坦言相告并作出請求的想法已經出現多日,自從決定跟雪蘭在一起後便在準備,但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被對方撞破。
這種狀況下提出請求的難度更勝平常,但命運已不打招呼地來到了轉折點,此時只能面對,而不可逃避。餘光中,雪蘭正望着他,那份關心帶給了他面對一切局面的勇氣。
“長官,”他聽見他對自己的上級道,“我想請您放了雪蘭在乎的人,為此我願意做任何事。”
此話一出,寂靜愈勝。雪蘭失語了般凝視着他。
天空不知何時陰了下來,遮蔽了星環和殘餘的日光。在卧室令人發窒的灰暗中,晏南沉沉開口,“上校,為聯邦肝腦塗地是軍人的本分,服從上級命令是軍人的義務,你是以什麽立場做出的這份請求?是繼續做光榮的聯邦軍人,還是放棄軍籍做某一人的騎士,我希望你仔細想清楚。”
只過了片晌,他的副官便垂了眼,“長官,謝謝這段時間您對我的提拔和照拂,我很感激您,也會永遠支持您,但恕我無法繼續已副官身份輔佐您。辭呈我會今晚寫好,明日電郵至您的終端,請您到時批準。”
視野裏,雪蘭正不錯眼地注視着他,晏南心裏愈發冰冷,淡聲應了,“好,上校,我尊重你的選擇。”
“在那之前,你還是我的兵,”晏南目光帶着令人無法違抗的壓迫力,看着他命令道,“去客廳等我,我有話問雪蘭。”
子都默了片刻,聽命道:“是,長官。”
目送着子都離開房間,房門被他輕輕阖攏,雪蘭坐在床中看向了晏南,意味不明地說了句,“軍團長好大威風。”
不等晏南回話,他便又軟了語氣,“晏南,你消消氣。”
拉開被子下了床,他赤腳站在晏南面前,擡眸靜視對方,游說道:“我會說服他,不會讓他遞交辭呈。他只是一時走了歪路,一個好的上級應該允許下屬犯錯,你能不能原諒他這一次的失言,再給他一次機會。”
晏南垂眼看着他,臉上表情淡極了,像是聽見了他的話,又像是置若罔聞。寂靜的幾秒過後,他看着雪蘭的眼睛,輕飄道:“你不覺得你求我的事太多了點嗎?上次的債還沒有償,你又想添新債,這麽貪得無厭,小心什麽也得不到。”
晏南明顯是生了氣,說話比平時尖銳不少。雪蘭靜了靜,別開眼不去看他的冷臉,口中示弱道:“我只是在跟你商量,你不是也想挽回他嗎,我是說我可以幫你。”
“不需要,”晏南掐起了他的下巴尖,迫使他看回自己,“不要再聯系他,我跟我副官的事,輪不到你插手。”
雪蘭靜着不動,任由他捏着下颌,乖軟地望着他,輕聲道:“好,我知道。我錯了,對不起,不要生氣了。你今天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你想好要我做什麽了?”
對上這雙搖人心魂的宵色眼眸,晏南幾乎能想象到他是如何迷惑的子都。
先前看到的畫面、聽到的言辭仍在腦海中回蕩不去,灼恨如野火般在身體中肆虐,這人卻好似一切如常。
“......”
不要生氣,他不該生氣嗎?
明知他會生氣,卻還是做了,三言兩語、漫不經心的道個歉,他就該消氣嗎?
他已經做出了讓步,眼前這人卻仍不會好好待着,還要去勾引他的副官,引得對方叛離了他,再反過來做好人,在他面前好言相勸,兜轉一圈仿佛都成了他錯,他不原諒就是他小肚雞腸——到底是誰任性無理?
被他當面撞破,卻不見半點羞恥,還能若無其事地催問他這些事,急着要為弗瑞去死——
真行,真厲害。
好啊,滿足他算了。
怒意冰冷而盛烈,壓抑不住地直往上頂,他手指緩緩下移,停在了脆弱的脖頸處。
雪蘭沒有躲閃,多情的眼眸深望着他,仿佛已能面對死亡。平寧不過一瞬,眼睫便顫了下,只一下,表情看着就像要哭了。
“好吧,”他輕輕說,“我死了以後你不許再生氣了,我屍體随便你處置,但不要再追究其他人了。”
發冷的指尖停在他頸動脈處,晏南垂首靠近,貼近了他耳邊,低語道:“蘭蘭,以退為進的手段用多了就不管用了。”
“什麽‘其他人’,‘寶貝’,‘子都’兩個字不敢說了?”他幾乎親上雪蘭的耳骨,“你覺得我會做什麽,把他開除軍籍,臉劃爛,丢去偏遠的垃圾星嗎?”
久違的愛稱如今喚來就只剩諷刺。靜默了一段時間後,雪蘭輕聲問他道:“晏南,你怎麽會想劃爛他的臉啊?開除軍籍、丢去垃圾星,這都算正常,但他長相怎麽招惹你了?難道你生氣不是因為他立場動搖,而是因為我嗎?”
雪蘭垂在身側的手上擡,像藤蔓一般纏住了他的脖頸。“晏南,”對方用說悄悄話的語氣在他耳邊道,“怎麽了,這麽聽不得我說他好看,你不會是在嫉妒吧?”
“我嫉妒他什麽?”
他手下用力,稍微掐了雪蘭一下,很快便整個松開,将雪蘭糾纏他的手臂向下拉,可對方卻越發收緊手臂纏住了他。
“放開。”他沉聲道。
他只是警告了句,還沒下重手,轉眼間對方又變了态度——
“我錯了,我不該勾引他。我只逗他玩玩,故意演給你看,想看你有沒有一點喜歡我,誰知道他會當真,還幫我瞞着你,”雪蘭墊腳貼上,在他耳畔低弱道,“晏南,我知道錯了,我以後會乖的,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
态度變化之快,像多雲的天氣一般時晴時雨,令人不知究竟要如何。
軍團長身上冰冷的氣息不知何時收斂而去,靜默了一陣後,聽不出情緒地再次沉聲道:“放手。”
“好的。”
雪蘭低軟應了聲,這才松開手,向後退開一步站好了。摸了下重獲自由的脖頸,他微微笑了,“希望沒留下香水味,讓艾琳娜多想就不好了。”
“......”
軍團長眉心蹙着,失控的怒氣被對方變來變去的态度擊散得七七八八,轉化為了熟悉的頭痛感。“我走了,”不願再糾纏下去,他轉身朝門邊走,“回床上去,把衣服穿好再出來。”
“好。”雪蘭應了聲,很快順從地回到床上把自己蓋了起來。
晏南來到門邊,看了他一眼,确認他照做後,開門離開了房間。看見等候的子都,晏南冷淡道:“走了,上校,回軍區。”
“是,長官。”
子都跟在晏南身後離開客廳,擡手關門時,房間深處,雪蘭恰好拉開卧室門,同他對上了視線。
雪蘭目光中隐藏着擔憂,擡起左手,指了下終端。
子都安撫地沖他笑了下,微微點頭,阖攏了外門。
在窗臺上目送子都離開後,雪蘭便返回沙發上坐下,開始了漫長的等待。沒有冒然發信,他靜默等待事情結束後對方主動找他。
一直等到臨近午夜,他沒得到半點消息。又熬過一段時間,心中不安愈盛,他有些等不住了。将終端的IP進行了簡略加密,給對方發了詢問情況的簡訊。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依然得不到回信。
簡訊石沉大海,而視訊也無人接聽,雪蘭心裏清楚,會發生這種失聯的情況,一定是進了信號屏蔽的區域,比如審查院,或軍部的一些秘密機構。無論哪裏,又或是什麽原因,這種不打招呼的失聯都會令人生出糟糕的聯想。
次日清晨,一夜未眠的雪蘭疲憊地昏睡過去,睡得不沉,一直在做噩夢,待至再次醒來,已是臨近中午。他從沙發上坐起,撐着昏沉的大腦,擡起終端檢查訊息——
希望在幾秒內落空,終端上什麽也沒有。
雪蘭沉着臉在沙發上靜坐着,一動不動,腦中卻思想紛亂。他知道自己不該冒然行事,但如果什麽都不做,也許便會不可挽回。
昏眩的大腦被各種瘋狂主意占得滿當,雪蘭臉色越來越冷。
忽然間,大門被開啓的細微動靜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靜怔起身,目光停在了門廊處。
在他密切的注視下,一位身高腿長的軍士提着外賣走了進來,身上的軍服比軍官的常服考究精貴,不是子都,而是高高在上的軍團長晏南。
“......”
不管對方是來做什麽,雪蘭都沒打算再忍,事實上也沒什麽好忍。忍氣吞聲換來了什麽,弗瑞還在審查院受罪,而子都仍是消失不見。
做乖巧的囚犯毫無用處,只會惡心到自己,倒不如來硬的。激怒了晏南又如何,昨天也沒少激怒他,顯然,對方拿他也沒辦法。
沉着臉走至了威名在外的軍團長面前,雪蘭擡手拽住了他領帶,迎着他驟然冷下的目光,将他拉至了自己面前。
對方領帶上鑲嵌着寶石的金鏈領帶夾被力道帶得歪斜,雪蘭視而不見,盯向那雙深沉的鐵灰色眼眸,翻臉質問道——
“你把子都弄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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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