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振奮之中, 元燦霓不知不覺跟着商宇停在大套間的門口。
商宇忽然問:“你要不要換到三樓套間?”
元燦霓驚訝眺望房間內部。
初來乍到時參觀過這個套間,沒擺進房主的私人物品,像個寬闊的樣板間, 只有藝術感, 沒有人情味。
可商宇卡在門內,臉上明擺着“外人”勿入的标簽。
她的目光猶豫巡睃,“這、裏面嗎?”
只有一張兩米大床,他又住哪裏?
商宇嘴角抽了抽,繞過她身側示意對面那個小套間,破除誤解:“那邊。”
元燦霓扭頭, “可是跟樓下格局一模一樣。”
商宇往走廊窗戶示意,“你不是喜歡登高望遠嗎, 三樓可以看見燕靈湖。”
首次參觀時她不好意思挑三揀四, 他讓選套間便就近選了二樓。如果他随口說“房間”, 她就會選只能使用公衛的客房。
當時夜晚, 看不見窗外風景。入住以來經常加班,再大的房子也只是歇腳的宿舍,沒有閑心到處逛。
她還真不知道三樓可以看湖。
“真的啊……”
綠植掩映, 別墅為綴,燕靈湖遼闊的湖面微波粼粼, 規整又自然。
只聽商宇又說:“房間很多, 每一間都有不同的天際線,你喜歡住哪裏就搬哪裏, 膩了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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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燦霓故意瞟了一眼他大套間。
這間肯定除外。
商宇沒錯過她的小眼神,“你想什麽?”
“住三樓也好, 夜間你要有什麽急事, 叫一聲我就行。”
她不喜歡搬來搬去, 每間房雖然都有床鋪被席,但沒有自己的味道。
元燦霓當晚便先搬床上三件套,套間隔音效果良好,壓根聽不到商宇的動靜,說互相照應只是客套和心理安慰。
冬意漸濃,晝夜氣候變幻莫測,感冒人群增多,元燦霓穿梭在辦公室都能聽到咳嗽吸鼻聲。
往年仗着年輕底子好,從未關注過流感季,今天身邊多了一個病弱人士,自然就上心多加預防。
沒想到商宇還是中招。
“白天有個新來的偏癱大爺一直在咳。”
他好像特意解釋給她聽,暫時症狀輕,嗓子疼,體溫危險升到37℃,不知道半夜會不會飙升。
洗過澡,元燦霓穿着夏款睡衣,用鵝絨被裹成一條魚冊,跑去敲商宇的門。
篤篤。
“哥”剛溜到唇邊,複又機警咽下。
“睡了沒?”
“怎麽了?”
嗓音給感冒堵的有點模糊。
“我能進去嗎?”
“推門。”
不知他習慣還是忘神,門沒反鎖,元燦霓一擰即開,大搖大擺閃身而入。
商宇洗澡出來眩暈口燥,坐床沿剛喝下水,瞥一眼門口,差點噴出。
家裏進了一個充氣廣告人,邁着鴨子般的笨拙步伐,大喇喇跌坐沙發。
“好了,我今晚就睡這裏!”
元燦霓伸出一條光溜溜的胳膊,擺好抱枕,歪頭平躺。
半晌,商宇擠出幾個字:“幹什麽?”
躺姿也沒妨礙她一本正經,“怕你半夜不舒服,喊不到人。”
重逢的頹樣太過深刻,元燦霓可不敢拍胸脯說,如果他再次發燒,她會比許卓泓還鎮定。
“你要喝水什麽的,吱一聲就行。”
商宇望住她,元燦霓也一瞬不瞬,甚至煞有介事點點頭。
若是流露些微懷疑,都對不起人家純潔的革命情誼。
狼王傷殘,小羊羔都敢來狼窩示威。
“我不會對你做什麽的,你放心。”
元燦霓打好腹稿似的,不等他搭話,宣言一波接一波。
“是,我擔心你謀害親夫。”
商宇還直愣愣坐着,看着她窸窸窣窣調整睡姿。
能開玩笑,說明精神不錯。
元燦霓稍稍寬心,嗤一聲,“小心半夜簽了不明不白的賣身合同。”
商宇把雙腿搬上床,蓋好被子,淡嘲道:“你什麽時候改行回收破爛了?”
元燦霓的心就像一鋼盆待售的冰激淩,不但哇涼哇涼,還遲早被挖空。
聽不得他自我厭棄,她正經道:“我可是當鋪掌櫃,收的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關燈。”
開關就在床頭。
“你順手關一下。”
“不是說我吱一聲就行?”
元燦霓裝冬眠。
商宇拖腔拉調,“我是病人。”
“你不要詛咒自己。”
元燦霓只好起身,依舊裹着被子,臃腫遲緩挪到他床邊。乍然撞上他的眼神,差點找不到開關。
睡姿緣故,他似乎卸下平日矜持,美感顯出一種邀請姿态,格外脆弱、蠱惑和易于侵犯。
光線昏昧,情緒暗湧,過電般的微妙以視線為載體,流淌和浸潤他們。
商宇的精神沒截癱,對自己的認知仍是一個正常的成年男人。
體溫飙升,口幹舌燥,卻不能怪病毒。
他強迫自己壓低視線,撞上她不太風情的“着裝”,格格不入的滑稽感終于破壞了這一刻的旖旎。
“你怎麽總是卷着被子?”
“我裏面穿短的呀。”
對抗欲望消耗不少精力,元燦霓聲音發虛,幸好,随即而來的漆黑淹沒她的窘态,憑借印象跑回了沙發。
她的冰激淩心髒好似熱化了,融出一灘難為情的糖水,黏黏膩膩。
黑暗蒙蓋了眼前的畫面,腦子卻勾勒出她話中內容,鮮活而绮麗,商宇無措調整呼吸,中了要命的病毒。
“你不舒服嗎?”
元燦霓似聽見重感冒般的喘息。
“沒有。”
又正常了一點。
“其實茶幾上有一個遙控器。”
男聲冷不防補一句。
元燦霓欠身,茶幾上果然亮着零星黯淡熒光,應該就是遙控的夜光按鈕。
“你這人!”
“晚安。”
簡單的兩個字似夾着淡笑,平和又安定,讓人可以期待一個怡然長夜。
沙發坐墊往靠背帶着一點點自然坡度,躺着就往靠背滑,不太适宜睡覺,元燦霓怎麽調整都像被夾着,宛如準備包合的餃子餡。
“你不舒服嗎?”
商宇撿了她的臺詞。
“還行。”
她在溫暖的蠶繭裏動了動,別扭又誠實。
“你要不要、過來,床挺大,沙發沒那麽舒服……”
距離稀釋了話裏的感情,元燦霓分辨不出客套與誠意占比多少。
如果商宇是個生龍活虎的男人,也許她會矯情婉拒,暗示他再接再厲,希望用執着而不是沖動來打動自己。
他的欲望和雙腿禁锢在輪椅,熱情生了鏽,動力漏了油,仿佛一輛破舊不堪的車等待報廢,只有他人主動敲打,才會發出回應沉悶的聲響。
商宇心平氣和的要求顯得難能可貴。
元燦霓按亮手機電筒,趿着粉絨絨的拖鞋,繞到商宇的另一邊,将他那床被子推到中分線,潦草給他掖好。
她蹦上去,半夾着被子,欠身忽然探了下他的額頭。
商宇定住,跟癱了似的一時沒偏頭。
她像溫感遲鈍,蓋住他的額頭許久,另一手貼着自己,靜靜比較。
兩條胳膊擠出被窩,肩膀跟着暴露,蕾絲吊帶寬大的V領傾瀉而出,帶出一股晃動的空蕩感,可底下明明充盈出暗暗尖角。
商宇立刻偏開腦袋。
元燦霓像自言自語,“好像溫度還降了一點點。”
以前芳姨教她,如果掌心不夠靈敏,就用額頭對着額頭,立刻感覺溫差。
頸部受涼,她拉過被子掩着,可不好湊過去貼他額頭。
“為什麽穿那麽少?”
他似有薄惱。
元燦霓躺好,熄了手機燈。
“我一直這樣啊!你沒試過嗎,冬天光手光腳在被窩裏劃來劃去,特別舒服。就是早上起床有點困難。”
尤其當軀體和被窩有溫差,既感受到冰火兩重天,也能體會兩者趨于同溫時微妙的融合感。
她好像不小心踢到商宇,立馬讪讪停止“劃水”。
兩米大床并沒想象中那般寬……
不知道他是否能主動翻身,或者得搬一下雙腿。
床墊比沙發舒服,“床友”也沒有像靠背夾着她,但不适感有增無減。
畢竟是第一次跟異性同床,雖然“異被”。
誰知道她半夜會不會扯被子。
商宇呼吸不像入睡,她沒話找話轉移注意力。
“你會打呼嚕嗎?”
商宇反問:“不打,你打?”
“也不啊。”
“誰信。”
元燦霓嗤聲,“婧婧可以幫我作證。”
商宇語調複原,“閨蜜給你面子。”
她嘴快:“前男友也可以作證。”
商宇沒了聲。
氣氛比一室的漆黑凝重。
“我住院手術的時候他陪床啊。”
再怎麽解釋,元燦霓都像此地無銀,索性反诘:“你有幾個‘證人’?”
“很多。”
“就知道……”
元燦霓癟了癟嘴,側卧背對他。
越往深處琢磨,越像感冒中招,鼻腔濕潤發澀,還透不過氣。
她故作粗重吐納,掩飾濕潤的吸鼻聲。
“你感冒了?”
聲音轉了方向,商宇可能扭頭,漆黑中注視她的後腦勺。
“我好得很。”
甚至不覺得意外。
她的執拗在他身上刺激出等量的笑意。
商宇說:“難道你高中時候沒有幾個室友?”
“……”
元燦霓又轉回身,只能朦胧感覺到他的側臉。
“哪不對嗎?”
商宇正兒八經。
“……太對了,我怎麽沒想到。”
元燦霓套話失敗,只能壓抑住好奇。
“誰知道你想着誰。”
商宇的調侃中摻雜不容忽視的質問。
元燦霓見好就收,“到底誰不打呼嚕,過了今晚就知道了。晚安,早點睡。”
商宇說沒再接話。
深夜涼意悄然降臨,冷卻了蠢蠢欲動的熱情,元燦霓只當又陪了一次床,眼皮漸重,沉沉睡去。
商宇的雜念随波逐流,浮萍一般,随着身邊人平穩的呼吸漸漸平息,終于換來睡意。
元燦霓醒來時,身旁已空無一人,商宇應該在用輔助輪椅練習站立。
她拾掇完畢下來,阿姨剛好給他們端上早餐。
元燦霓偷瞥他一眼,咕哝道:“看着臉色不錯,我就說我不會打呼嚕。”
“是啊,”商宇端起牛奶杯,似笑非笑看着她,“我看你睡得挺好,說好的照顧我,我怎麽叫都叫不醒。”
元燦霓臉頰發燙,羞赧道:“那你可以、掀我被子,肯定能冷醒我啊。”
她等着他抱怨,有這功夫,他都可以自己下床辦事。
但商宇頓了頓,垂眸拉了下唇角,淡聲道:“騙你的,我也一覺睡到天亮。”
撞上她探究而狐疑的眼神,反而不敢直視,只能仰頭舉杯掩飾。
“身體真好了?”
元燦霓将信将疑。
“沒事了。”
“那就好。”
元燦霓心思一轉,得寸進尺:“周六晚一起看電影,行不?”
原以為念着“同床”之誼,商宇應該會答應。
豈知人家幹幹脆脆。
“不行。”
元燦霓垮着肩膀,“真不去嗎?”
“給你的卡怎麽一直不用?”
商宇從來沒收到過賬戶變動的短信。
元燦霓狠狠叉起那根阿姨的家作烤腸,當作他的手指大咬一口,“周末就去刷,把你的錢都刷光光。”
元燦霓說到做到,等商宇結束訓練回到燕靈湖,才垮着挎包,大搖大擺在他眼皮底下出門。
她真的訂了兩張票,還打算給商宇買件衣服,或者什麽實用趁手的東西,畢竟人家沒收她房租。
不過另一張票是姜婧的。
她在影院前廳等人,零食套餐還沒買,怕人還沒到,熱飲先涼。
「出發了沒?」
元燦霓給姜婧發消息,仰頭盯着菜單琢磨等下點的套餐。
「要命,老師要抓我去飯局。」
姜婧還在規培,沒什麽大任務,但外形出衆,經常會有一些政治任務,比如跟着接待哪個大領導。
之前都是大白天在醫院,她沒什麽顧慮,飯局還是頭一回。
「一定要去嗎?」
「老師的面子不敢不給……」
元燦霓不好直接問是否正經飯局,怕亵渎醫生的學術信仰,顯得她過于狹隘。
「沒事,電影我們以後再看。你在群裏發個飯店定位,朝哥今晚清閑,讓他去接你。」
姜婧發來一個可憐巴巴的擁抱。
「還是霓霓最好,下次一定到。」
元燦霓默然一笑,目光從雙人套餐轉到單人套餐,剛點單,便聽有人喚她全名。
程序組的同事齊帆向她走近,“看了很久背影不敢确定,還真是你,一個人?”
元燦霓笑道:“約了朋友,還沒來,估計要遲到了。你也是來看這一場?”
齊帆點頭,“看來跟我這種孤家寡人不一樣。”
元燦霓沒多解釋,“你喝什麽,我請你。每天都跟你催進度,估計你們組都好煩我了。”
“哪裏,我們組那些單身狗,巴不得你多過來,”齊帆只點飲品,剛好和元燦霓湊成一個雙人套餐,便搶着買單,“我請你。”
“別,”元燦霓攔了一下他手機,掏出自己,微信竟然無網絡,幸好她眼疾手快摸到了銀行卡,用眼神說服收銀員,“刷我的卡。”
齊帆只笑笑,沒再争。
元燦霓以為遞的工資卡,第一次密碼輸錯,才醒悟——
竟是商宇給的那張。
密碼是什麽來着?
兩人生日?
不對,關系還沒到連體的親昵。
元燦霓頓了下,試了的出生年月日,又錯了。
齊帆默然不語,成全她的風度。
幸好第三次成功,總算沒鎖住。
“這張卡不常用,差點忘記密碼。”
元燦霓潦草簽下商宇的名字,悄悄舒了一口氣,順便問齊帆借熱點沖話費。
兩個人各自端着吃食按票尋座,沒想到竟然連座。
元燦霓剛才沒說朋友跳票,就是擔心要跟同事坐一起。
工作和生活并行在兩條軌道,她很少跟同事私下約見,所以知道她是本地人的不多,她的身份證號是鄰市的,所以一直默認是那邊人。
這下齊帆正好坐到她旁邊,真是無處可避。
齊帆笑道:“還真有緣。”
元燦霓擠出笑,“是吧。”
看來新人訓練營上的那一抱真的抱出前男友的錯覺,不然如何解釋這不尴不尬的氛圍。
元燦霓只能把爆米花放到兩人間的扶手上,爽快道:“吃。”
齊帆給面子拿了幾顆,後面基本是元燦霓有一下沒一下掏着。
齊帆的可樂放在兩人間的杯座,中途元燦霓懵懵懂懂撈錯了杯,觸及他的手背,吓得立刻收回,差點撞翻爆米花。
忽明忽暗,四目相對,完蛋,前男友的錯覺有增無減。
她極力壓低聲:“拿錯。”
齊帆淡然一笑。
片子很精彩,元燦霓卻如坐針氈,煩躁不已。
散場,齊帆一起收齊垃圾,意味深長掃一眼她另一邊的空位,“看來你朋友很忙啊,一直沒出現。”
“嗯,她是醫生。”
等人散得差不多,元燦霓才領着齊帆離場。
離開影院,往商場出口,路過蜜餞攤位時,齊帆讓她等一下。
然後帶回好一包內容繁雜的東西,直接塞給她,“我看你們組經常有這種小零食,你帶回去。”
元燦霓只能接受投桃報李。
“有人來接你?”齊帆得到肯定答複,了然點頭,“那,到家給告訴我一聲?”
她随口應過。
雖然沒出門逛街,自元燦霓離開那一刻開始,商宇一直在刷購物平臺。
人家好歹“照顧”他一晚,總得表示感謝。
大半晚看下來,商宇依舊一籌莫展。
他放下平板,不知不覺走神。
當年跟元燦霓相處,從來沒有這般束手無策。
以前他占了“便宜”,正巧在元燦霓物質匮乏時出現,随意抛灑小恩小惠,她都會感激涕零。
他自忖沒有施恩的高姿态,每一刻都用了真心,但元燦霓對似乎懷着報恩的感情。
現在她能自食其力,物欲不強,彼此又存在關系斷層,少了八年的交流,商宇實在拿捏不準她的喜好。
他搜了一堆參考,從“适合送給女孩子的禮物”,到“給女朋友生日驚喜”,漸漸發散成“結婚十周年完美慶典”。
康複訓練都沒這般煩惱!
尤其當收到銀行卡在電影院商店的消費提醒,商宇像遭到明晃晃的挑釁。
他只能求助經驗豐富的好友。
「給我推薦些适合送人的禮物,實用性強的,不要大件。」
許卓泓發回語音,比文字沖擊性更為強烈:“送給你老婆?”
花了3秒鐘,商宇才把陌生的稱呼和元燦霓劃上等號。
「嗯。」
「但她好像要先給你送禮物。」
那股“直立行走”的喜悅又在搗弄人。
商宇往輪椅扶手撐肘托腮,好一會才能抹去唇角淡笑。
許卓泓直接甩兩張截圖過來,第二張明顯是第一張聊天記錄裏的原圖。
商宇下意識先點開第二張。
電影院散場,燈光亮堂,C位的這一排座位走得只剩下一男一女,男人一手拿着塞了可樂杯的爆米花桶,一手接過女人遞過的另一個可樂杯,顯然是熟人間一起收垃圾。
商宇的眉心擰出溝壑。
再點開第一張圖。
15個人的“燕靈湖老司機”群聊,元進凱發了電影院的圖,附上一句話:
「哈哈,新婚危機。」
底下有人附和:「凱哥,你姐太牛逼了吧。」
可不是麽。
商宇冷冷熄了屏幕。
作者有話說:
雖然有時小紅花不亮,看着像斷更,其實開文天數和章節數基本能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