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如果是以前的商宇, 應該會追着來動物園,元燦霓現在沒有把握。

那時被元進凱栽贓往地板潑水,趁着元家人都送元生忠上醫院檢查, 她背上書包和怨氣, 偷偷離家出走。

她早做足準備。

在新學校上的第一節 電腦課,她就查明回家路線,暗暗記小本子上。

如果一個城市沒有隔壁城市發達,又離不開對方的帶動發展,那麽往往會成為隔壁市的後花園。

她原來的家就在宜市的後花園,公交車可達, 只不過要倒幾趟車。

元燦霓從未獨自遠行,加上遠方已經沒有媽媽, 她的勇氣和信念比想象中要單薄。

每上一趟車, 她就跟司機或售票員确認一次路線, 确保沒上錯方向。

她盡量不喝水, 省得找廁所迷路。

然而可悲的是,元家人并沒有發現她離家出走,還是商宇先找上來。

“你在哪裏?”

電話接通那一刻, 公車搖搖晃晃,她帶着嘔吐的沖動, 都難以忽略他的質問。

撒謊是第一反應, 怕計劃泡湯。

商宇劈頭蓋臉問:“我在手機上看到你快跑到隔壁市去了。”

全然忘記電話手表的定位功能,元燦霓卸下僞裝, “哥,我想回家。”

“你在附近找個大商場呆着, 我接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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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以前的家, 我想找媽媽……”

元燦霓低頭抹起眼淚, 淪為一車的焦點。

售票員還上來關心要不要幫忙,可以叫警察送她回家。

搖頭還不忘低頭,成為她唯一反應。

商宇問:“你那邊還有其他親人嗎?”

公車颠簸,加強了她的顫抖,“沒有,我就想回去看看……”

“你準備在哪下車,等着不要走,我過去陪你一起。”

商宇比她年長不足兩歲,心智卻跟高中生一般,果斷安排,控制局面。

“我不想讓他們知道……”

說不準又抓回去關禁閉。

“我不說,就我一個人過去,行嗎?”

她哪還有拒絕的餘地,心底也無法抵抗他的體貼。

打車比公交節省一半時間,商宇很快抵達約定的地方,捎上她繼續出發。

元燦霓眼淚停歇,殘留的淚痕吸足馬路灰塵,整張臉灰撲撲的。

商宇用礦泉水打濕紙巾,讓她擦臉。

沒有任何數落,商宇順利把她帶到目的地,一個面積不大的老舊工業區:琳怡美制衣廠。

旁邊老小區的樓棟外牆印着拆遷條幅,“本棟全體業主已完成簽約工作”,風吹雨打多年,由紅底白字褪色成紫藍底色。

“我媽媽以前是服裝設計師,從小到大我的衣服都出她用産線剩的布頭做的,很少買衣服。”

故地重游,元燦霓在青澀的年紀體會到了超齡的沉悶。

商宇望着進出的人流,近晚飯時分,門衛看管松懈。

“好不容易來一趟,進去看看。”

除了那股難以隐藏的書卷氣,他們看着跟初中畢業便出來打工的廠弟廠妹差不多。

門衛已換,元燦霓的心底開始蒙上第一層陌生感。

她憑着記憶走到職工宿舍樓下,随手一指某個二樓陽臺。

“以前我住那裏。”

現在已飄着陌生的衣服。

樓宇門忽然走出一個阿姨,吃驚盯着她們,“這不是霓霓嗎?”

“飛燕阿姨。”元燦霓語調澀然,當阿姨的目光掠過商宇,潛意識超越理智,脫口道:“這是我哥哥。”

十三四歲的理智也不足以矯飾出一套完美的人際關系,她從來不認為商宇是同學或學長,幾乎沒用過校友一詞。

元燦霓多年後回想阿姨琢磨的眼神,大概誤以為商宇是“那邊的哥哥”。

阿姨旋即掩飾探究,慈和道:“就你們兩個嗎,過來挺遠的吧。”

聽到肯定答案,又張羅他們到家中吃飯。

元燦霓能辨別客套與真心,阿姨無疑是後者。

以前媽媽外出辦事,她出門忘記帶鑰匙,過了飯點還在樓下悠蕩,飛燕阿姨也喊她去家中吃飯。阿姨女兒比元燦霓大一截,沒一起玩過,更沒去過她家,元燦霓拘謹搖頭。

然後,飛燕阿姨便端出一碗飯菜,叫她吃完把碗筷放家門口就好,自己要出門散步。

元燦霓第二天才敲門還碗,一起的還有媽媽吩咐的一袋荔枝。

元燦霓當然說不用了。

商宇會意,盡顯一個好哥哥的風範:“謝謝阿姨,等下我會帶她吃東西。”

飛燕阿姨讓她們等會,轉身上樓,兜了兩個大蘋果和幾包點心下來,一個勁往她懷裏塞。

“給你們路上吃,蘋果都洗幹淨了,老家熟人果園的,很甜。”

推拒無果,元燦霓只能接下謝過。

多年後,元燦霓在芳姨和她姐妹身上看到過類似畫面,體會到屬于娘家人間珍貴的古道熱腸。

飛燕阿姨仔細瞅着她,忽生感慨,雙目越發泫然,“沒變瘦,好像長高了一點,真好。你要是明年回來,恐怕就找不到地方了。”

“廠子真的要拆了嗎?”拆遷傳了好幾年,隔壁小區挂的簽約條幅從元燦霓小學挂到初中,也沒見動工。

“陸陸續續走了好多人。”飛燕阿姨點頭,說了好幾個熟悉的名字。

元燦霓問:“你要搬去哪裏?”

飛燕阿姨蒼老一笑,“還不知道,跟着廠子走吧,等你姐姐過幾年工作,我也退休了。”

元燦霓後來漸漸跟廠裏玩伴失去聯系,也沒再聽過飛燕阿姨的消息。

商宇帶她吃過東西才打車回家。

已經入了夜,一個小時的直達車程,商宇拆成好幾趟短途的士,折騰了快兩個小時回到荔茵嘉園。

只比平常下晚自習的時間遲一點,家長沒有生疑,離家出走完美落幕。

飛燕阿姨的心意成為她未來一周的零食。

元燦霓問商宇明明可以直達,為什麽要換幾次車,車費也多出一截。

商宇說:“我們兩個看起來像回城找爸媽,什麽家庭的小孩才能打得起上百塊的出租車。”

像你這麽有錢的。

元燦霓心裏接茬。

商宇并不是出題考她,繼續說:“臨近年底,壞人也要過年。我身上有手機、銀行卡和兩千多塊現金,搶了還是小事,就怕碰上黑心司機把我們拉到陌生的地方。”

所以每一次換乘,停留點都是人流量大、光線充足的地方:派出所門口,大商超,地鐵樞紐。

“你好聰明啊!”

商宇的聰明早有耳聞,潛意識認為局限在試題裏,元燦霓有幸親歷,切身感受到他社會性的才智,那是多少套題也無法換來的敏慧,看他的眼神第一次帶上崇拜。

又感嘆,“你怎麽敢帶那麽多錢。”

“窮家富路啊,”他一頓,“你帶了多少?”

“一百和公交卡。”

商宇給她一個“你也敢”的瞪視,調侃道:“這次錢沒丢吧?”

“當然,”元燦霓後知後覺,補充道,“上次也沒丢,被偷的。”

商宇成功護送她回家,舒了一口氣,悠哉悠哉:“誰敢偷我們霓霓的錢,不怕被揍出鼻血麽?”

元燦霓在學校小賣部暴揍元進凱一舉成名,起因不詳,連商宇也沒問出來。

她一如當初沉默。

商宇頓悟,隐隐生氣:“你怎麽什麽都不說。”

元燦霓口吻罕見老成:“都過去了。”

她從後門跑進元生忠的別墅,這一頁又給揭過去,之後再沒碰到合适的機會和心情訴說。

直到今天,元燦霓除了加班能報銷車費,依舊沒打過三位數的出租車。

她和好友們依然乘坐公共交通抵達野生動物園。

園區專為兒童設計,無障礙化設施完善,到處可見推着嬰兒車暢通無阻的游人。除了環園小火車,入口處還可以租到前後兩座的電動車。

姜婧上一次來是十幾年前,建議先步行,後面走不動再坐小火車。

元燦霓和尹朝一拍即合采納了。

園區彌漫一股時濃時淡的大自然芬芳,混合了泥土、植物汁液和動物糞便的味道。人類實在過于渺小,就憑小賣部的烤腸香味,豈能與之抗衡。

三人沿路觀光,随走随停。

有時“聞香識動物”,未見其形,先聞其臭。

袋鼠的院子光禿禿,樹底下一片泥地,與院主毛色渾然一體,不一體的是黑乎乎的小糞蛋。沒有綠植精華,糞香濃郁,經久不散。

就算這樣,人類親近動物的欲望依然旺盛,竟然開設了進院參觀項目,還有不少人付費。

尹朝在農村長大,小時候沒放過牛,也聽過牛屎一整坨嘣落地面的聲響,對此高危踩“雷”行為表示費解。

袋鼠院還算寬敞熱鬧,其他小院只有一兩位院主守着孤獨的水泥地。

羊駝更是只有一只,不如尹朝老家的老黃牛,每天可以離開牛棚小半天,到山野散散步。

羊駝眼神無辜又無奈,壓根不想理會這些烏泱泱的人類腦袋。

元燦霓不禁想到商宇。

他坐着無法低調的輪椅,走到哪都引人矚目,加上一副老天賞賜的五官與身材,更容易激起恻隐的回頭觀望。

一如這些本該奔跑在山野叢林的動物,被栅欄禁锢了獸性與自由。

商宇拒絕來動物園,恐怕類似近鄉情怯。

來到斑馬的院子。

同為食草動物,這邊院主們的消化系統比袋鼠的“友好”,味道較淡,又隔着圍欄,付費投喂的人相對較多。

尹朝問了她們意見,在胡蘿蔔和劍形茅草間,五塊錢買了後者,剛好一人一根。

誰知茅草從攔網捅進去,人家嗅了嗅,扭開頭。

“哎?!怎麽不吃?!”

元燦霓和姜婧異口同聲,蹲在攔網邊,她們才像被戲耍的動物。

斑馬就像動物園的托兒,等她們上當就撂挑子不演了。

它挪開兩步,竟然呵嗤呵嗤啃旁邊人插進去的胡蘿蔔。

“有胡蘿蔔竟然不吃草了!”

元燦霓驚嘆,再看拿胡蘿蔔那只手,斑駁陽光附贈了幾分白淨,本身又修長,堪稱完美的藝術支架。

視線自然而然移向主人——

她險些一屁股坐地上。

竟然是商宇在喂“老鄉”!

還穿着她買的那件白色衛衣。

以前校服有白色款,別人穿是運動服,商宇可以駕馭出別具一格的青春感。

眼前的男人不算青春,白色衛衣明亮活潑,給這副孱弱的軀體點綴幾分生命力的鮮活。

商宇把剩下的三根連着小籃子一起遞過來,“給你。”

元燦霓拿了一根,其餘分給姜婧和尹朝,笑嘻嘻看一眼“斑馬老鄉”,卻又沖着他身後的人叫:

“卓泓哥。”

商宇剛想開口,旁邊一道奶聲奶氣的娃娃音屏障般飄進來。

“媽媽,那個叔叔為什麽要坐BB車?”

小女孩指着商宇,睜着求知欲滿滿的杏眼,被媽媽尴尬蓋住手指拉走,但沒成功。

元燦霓剛好跟小女孩視線在同一水平位,便輕輕說:“因為叔叔也像BB一樣在練習走路啊,等他像你一樣學會走路,就不用坐了。”

“嗯——!”小女孩拍着胸膛,正兒八經說,“我會自己走路,我都不用坐BB車了。我、我很厲害!”

元燦霓哭笑不得,學着她的語氣:“嗯——!叔叔以後也像你一樣厲害!你真是小可愛!”

商宇垂眸看着她,神色有些複雜。

另一個大一點,無需家長時時刻刻盯着的小男孩忽然湊上來,自信滿滿地說:“我知道,這個叫輪椅,給走不了路的人坐的,才不是什麽BB車。”

小女孩認知遭到颠覆,木愣愣地重新端詳巨輪BB車。

元燦霓悉心營造的爛漫氛圍給無情打碎。

誰想當科普材料啊,她又不能跟小男孩介懷。

小男孩又問:“你的輪椅會變身嗎,你是機器人嗎?”

元燦霓站起來,剛想再編一種說法,只見商宇冷冷望着只比他矮一點點的小男孩,口吻惡劣:

“我是壞人。”

小男孩愣了愣,撓頭灰溜溜撤退。

許卓泓見他并非真怒,又有某人鎮場,大膽開玩笑道:“看來你們以後要生女兒啊,兒子真能氣死人。”

商宇掃了元燦霓一眼,“女兒也不見得聽話。”

元燦霓不服,小聲繞口令:“要是我能生‘我’,我一定生‘我’。”

游園隊伍擴張,他們便租了三輛電動車,小夫妻一輛,好室友一輛,許卓泓獨占一輛帶商宇的輪椅,帶隊筆直開到猛獸谷門口。

上動物園別的可以不看,老虎不能不喂,上一次他們就是專門為此而來。

時間不早不晚,排隊投喂的人不多不少,平均需要等兩趟車,再晚些人更多。

“我去問下可不可以他們幫排,到了你再過去。”

元燦霓看到有些家庭就是爸爸排隊,推BB車的媽媽在對面亭子等着,引導員和其他游人都沒意見。

“不用——”商宇低聲叫住她。

元燦霓很有先見之明地喝止:“不許不上車。”

“……”

商宇愣了愣,第一次嘗到被她命令的滋味。

驚訝自己沒反駁,竟有一點點受用。

元燦霓回過味,讪讪軟了口吻:“陪我一起看,行不行?”

商宇頭一次沒說“不行”,劃動輪椅綴到隊伍尾巴。

投喂車剛換新不久,軍綠色尤為鮮麗。

商宇由許卓泓背上車,飼養員叮囑慢一點,不着急。

輪椅帶不上車,尹朝便推到他們的電動車旁邊,跟好幾輛BB車停一塊。

隊伍裏都是焦渴上車的人,不是要照顧身邊老幼,就是低頭玩手機,對商宇的不便沒有過多關注。

只生出朦胧感慨:啊,終于見到殘疾人出來玩,看來這個城市還挺友好。

投喂車中只有一條長方形長凳,飼養員不斷說擠一擠,元燦霓就給姜婧擠到商宇身邊,胳膊貼着胳膊——當然還隔着冬衣——見家長都沒坐得這般親密。

投喂車依次進入兩層自動門,伺養員開始感情飽滿的講解,鐵叉挑起一塊解凍雞腿,支到鐵窗格子上,吆喝一聲。

地上懶躺的那只白虎毛發豐潤幹潔,體型壯碩,嗅到肉味,猛然撲窗。

投喂車随之微震,白虎張開血盆大口,呲出一嘴拉絲白牙,犬牙尤為粗大鋒利。

大舌一甩,口水四濺,帶倒鈎的舌面在肉上刷出沙沙聲響。

元燦霓吓一跳,下意識抱住商宇胳膊,自己的也被姜婧抓住。

姜婧回過神,意味深長一笑,撒開橫刀奪愛的手。

伺養員把雞腿支出鐵格外,白虎娴熟地叼走零嘴,投喂示範到此結束。

商宇扭頭,目光在手和其主人臉上睃巡。

元燦霓視而不見,裝傻充愣,死不撒手。

飼養員開始按票分發雞腿。

鐵叉有些沉手,元燦霓左手拿着,搖搖晃晃,血水險些甩到商宇腿上。

“兩只手拿穩。”商宇提醒。

不合時宜的和善顯得分外刺耳。

元燦霓癟了癟嘴,不情不願松開他胳膊。

投喂車又過一道門,停在華南虎的區域,伺養員提示可以投喂。

元燦霓剛把雞腿架鐵窗格上,數只猛虎再撲,吓得她眼皮發顫手腕軟,嘴巴無意識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下一瞬,她的後腰多了一道支撐的力量,緊實而溫暖,好像靠背将她扶穩。

商宇把自己那根鐵叉遞過來,“給你喂。”

元燦霓當下喂掉自己的雞腿,接過他的那份。

“老虎壽命有多久,還是你以前看到過的那批嗎?”

後背力量沒消失,她聲音趨于平穩,心跳還在發癫。

商宇又緊了緊胳膊,“認不出了。”

下了車,高度差重新複位,元燦霓再也抱不上胳膊,悶悶撓了撓後腰。

幸好煩悶轉瞬即逝,快樂接踵而至。

開到大象區,本來他們打算直接路過,去看黑天鵝。

有小朋友目睹生命中最壯觀的一次如廁,随着啵的落地聲,大聲宣布——

“大象屙屎了!”

路人齊齊回頭,那可真是XXL碼。

尹朝頓時覺得,小時候見過的牛拉屎真是不足一提。

本以為這已是游園高-潮,路過猴子的池塘和小島,一對猴子竟躍上茅草亭,公開交-媾。

依然不乏小孩子天真發問:“爸爸,那兩只猴子在幹什麽呀?”

當爹的一臉尴尬,“打架……”

同樣的,愛科普的小孩子遍地都是:“他們在制造小猴子。”

許卓泓和尹朝不約而同笑罵一聲,搖搖頭走開。

姜博士扯了扯嘴角。

商宇只掃了一眼,眉頭微蹙。

元燦霓讷讷摸了下鼻子,想起以前廠區外兩條吸成“狗體蜈蚣”的狗,砸石頭也無法分開。

這年頭,動物過得可比人類夫妻激情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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