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元進凱終于還是跟“VV水”扯上幹系。

幾輛警車呼啦啦停在他的酒吧前, 陣勢頗大,帶走了好些人。

酒吧當晚暫停營業,門口拉起警戒線。

“暫時只是配合調查。”

尹朝後知後覺自己是被動回避, 沒能進調查組, 多方面打聽只能得到這一條反饋,籠統得令人難安。

元傳捷收到消息,急忙聯系元燦霓,電話接通劈頭蓋臉,比當年她要錢還急切直接,“你弟弟碰到麻煩了, 問一下你老公有沒有靠譜的律師資源。”

問明詳情,元燦霓心生煩躁, 倒不是恨鐵不成鋼, 僅僅因為日常生活秩序給擾亂。

“我老公遵紀守法, 平常用不上做這塊的律師。”

元傳捷才是恨鐵不成鋼, “他家産業那麽大,人脈那麽廣,誰說要犯法才會認識律師?”

大概平常就不把這個女兒放在眼裏, 情急之下暴露真實嘴臉,全然不懂得吃人嘴軟, 依舊習慣性損她一通沒見識。

元燦霓只能聯系商宇, 然後是尹朝。

商宇當場告知許卓泓。

兄弟倆就地打起電話,事态緊急, 竟然都把求婚安排抛諸腦後,忘記叫停。

約定的時間到來, 餐廳負責點煙花的小哥尤為興奮, 雙目發光, 問旁邊婚慶公司的人:“求婚的是兩個男人嗎?那麽高調啊!有錢人就是會玩!”

紅毯長直平整,中段可不正好站着兩個男人,捧花還擺在輪椅男人的腿上。

婚慶公司的人拿不準主意,眼看禁燃時間即将來臨,再不點燃只能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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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立的男人剛好彎腰湊到輪椅男人的臉邊,像要親吻似的——

“就是現在了吧!”

小哥按下了開關。

煙花忽然飛竄,流光溢彩,缤紛多姿,燃起兩道短暫的火龍,簇擁着橋道。

正在密議要事的兩個男人吓一跳。

另一處的煙花點遙相呼應,叽兒——嘭——!

漆黑夜空炸出一串絢爛的字符:Yu(桃心)Ni。

遠處鼓掌與口哨聲稀稀拉拉,又無法忽略。

商宇和許卓泓面面相觑。

後者罕見地不好意思,握了握後頸:“第一次幫忙求婚沒有經驗,一會我就拉黑這家公司,重新換一家。”

前者面色暗沉,嘴角抽搐,對小舅子的怨氣跟空氣中的硝石味一般濃烈。

商宇和元燦霓回荔茵嘉園的家,驚動了桂明姍和商義民,各方忙碌到大半夜,終于在天亮把人“撈”出來。

“本來就只是配合調查……”

元進凱頗不領情,一群人的大費周章成了小題大做。

元傳捷直接往他腦瓜子呼了一掌,怒罵:“要是沒有你姐夫,你能那麽快出來?!”

跟父親可以怄氣,財神爺可惹不起,元進凱立刻軟了脊梁骨,跟商宇躬身:“辛苦姐夫了……”

商宇熬了大半宿,一早又陪着來派出所接人,疲态凸顯了敷衍,“暫時只是沒證據放人,要是再深挖出來什麽,我可沒法保證還能再‘撈’一次。”

元進凱腆着臉說:“哪會,我做事會小心的。”

四人兩車,分道揚镳。

邁巴赫上,商宇關切問:“昨晚沒睡好,你确定去上班嗎?”

元燦霓掩住半個哈欠,“今天有個會如果不去,我的PPT估計同事講不明白,挺麻煩別人的。”

倒不是身居要職,或者不可替代,她只是不想因為偷懶被人取代。

商宇不再勉強,送到公司樓下,自己也難得跑一趟公司,找許卓泓商量元進凱那筆爛賬。

他早就做足收不回一毛錢的心理準備,如今又出了這岔子,只能讓元進凱以資抵債,準備讓許卓泓出面整改救場,看看能否盤活小舅子的爛攤子。

“他要不是我的小舅子,我還真不想蹚渾水。”

商宇把氣都撒在輪椅上,劃得比許卓泓走路還快。

“我要是跟你成為連襟,豈不是能幫你分攤一半煩惱?”許卓泓戲谑道,“這麽一想,這個忙我是得幫定了。”

商宇淡笑,“看來有人面子比我還大了。”

許卓泓又說了一會“胡話”,話鋒一轉,道:“你來得正好,剛好趕上見她最後一面。”

“誰?”

“白映晗啊。”

商宇心中一凜。

一個從生死關回來的人,一旦沾上表意終末的詞眼,難免給人一種渡劫的悲劇感。

許卓泓意識到失言,忙說:“她準備回美國。”

在外呆得時間太久,異國已成了可以随時回歸的第二故鄉。

當年他們三人一起赴美,用的還是動詞“去”。

白映晗坐在許卓泓的辦公室等待,表情淡然自若,單眼皮恢複慣有的疏離,似乎不曾拜訪荔茵嘉園,不曾撕開彼此友情的平靜表象。

“剛聽卓泓說你要回美國,什麽時候走?”商宇開門見山。

白映晗在自持邊緣掙紮。

趕人似的開場白,連客套的寒暄也沒有,也許在親口提到另一個人時,他們的友情便降了級,成為泛泛之交。

也或許,商宇從未與她交心。

“可能我太理想主義,總以為堅持就有回報,在外面呆得久,感覺國內的土壤和環境不太适合我。”

商宇沒有過多表情,淡然道:“投資當然有盈有虧,下場之前得選對賽道。”

白映晗感慨,微笑如擠牙膏,僵硬又吝啬,“是啊,多麽淺顯的道理,我現在才懂得。”

一陣突兀的鈴聲終結不尴不尬的對話,童聲稚嫩,悠悠唱道——

“青青河邊草,綿綿到海角;海角路不盡,相思情未了。”

許卓泓目瞪口呆,“你怎麽聽起兒歌,我要當伯伯了?”

“早着很呢,”商宇掏出手機,賣弄似的沒有立刻接起,讓歌聲多停留幾秒,“我老婆唱的,好聽吧?——喂,霓霓。”

“哥哥,你在忙嗎?”

元燦霓有時還是過于客氣。

商宇不自覺後撤,想找個清淨的角落。

陽臺熱浪逼人,剛推開玻璃門差點給掀倒,複又合上,隔着窗玻璃眺望戶外。

“再忙也要抽時間給你啊。——現在不忙。”

“我突然有一個想法,跟元進凱有關,可能有點小心眼……”

“你說,我聽。”

商宇的求婚計劃給小舅子間接攪黃,對此人同情心寥寥。

元燦霓仍舊吞吐,不太痛快,聽得出跟他坦言已經耗費不少勇氣。

“我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讓他還債,你說行不行?”

當年她問家裏要手術費,反而被要挾簽下不平等條約,但凡血性尚存,都會有以牙還牙的念頭。

許卓泓和白映晗低聲聊天,卻無法屏蔽商宇稍顯異樣的聲音,忽然發現這個暴躁快兩年的人,耐着性子柔聲講電話:

“男人怎麽能說不行,老婆說行就一定得行。”

如果在荔茵嘉園目睹的親昵是作秀,白映晗心裏還殘存一絲懷疑,這一刻卻給徹底粉碎。

和商宇同窗多年,原以為他只是忙于學業,想先立業再成家,她可以陪他一起奮鬥,等他豁然開朗望見她的那一天。

她真的看到了這一瞬,他的柔情卻不是為她而來。

白映晗怔忪許久,久到懷疑這一切是否曾經發生,只聽一道親近卻也冷靜的男聲寬慰:“重新選一條賽道吧,他不适合你。”

白映晗望着這位好友誠懇的眼神,想強裝鎮定,反問他開的什麽玩笑,一笑帶過尴尬。

但她如何能瞞住這雙久經情場的眼睛,最終還是默默起身,“我還是先走了。”

“我送送你。”許卓泓起身,路過時拍拍商宇肩膀示意。

那邊短暫抽離,揮手示意,旋即回到二人世界,像吝啬給予外界多意思的感情。

白映晗深深再望一眼,告訴自不要回頭。

商宇只聽元燦霓忽然低聲輕笑,問:“笑什麽?”

元燦霓應該努了努嘴,起頭的聲音帶着甜膩的嬌憨,“算了,單是說出來都有點難堪,我還是做不出來,趁火打劫這種事……”

商宇逗她:“你确定放棄這麽好的複仇機會嗎?”

元燦霓依舊莞爾,語氣是卸下心理負擔後的豁達與暢快。

“我跟他們本來就不是一家人吧,真的做不到像他們一樣殘忍。”

“行,我知道該怎麽做了。如果以德報怨真的讓你舒心,我願意成全你的美德。”

恭維過度,元燦霓略顯不好意思,“也不是美德,我窮困的時候品德可沒那麽好。以前過得不好,會記恨他們;現在過得幸福,倒出真的懶得計較。還是不說他們了——”

商宇輕快敲着輪椅扶手,“不說美德,那說說我老婆的美色。”

“我、要上班了……”

元燦霓沒醉酒,調情全然不是商宇的對手。

“再聊兩句——”

“啊,芳姨給我電話,可能家裏真的有事,我接一下——”

忙音敲上耳膜,商宇垂眸望着手機屏幕上消失的名字,兀自一笑。

若被許卓泓發現,準要笑話他白日懷春。

芳姨來電倒不是推辭,元燦霓的确聽見心急如焚的語氣:

“霓霓,你有空就回來看一下吧,我感覺你爸要和你弟打起來了。”

芳姨心知她和元家關系惡劣,從來不拿家事叨擾她,何況區區保姆本就不該八卦東家的私事。芳姨一直清楚自己角色,所以才穩定當了十幾年的保姆。

元燦霓遲疑:“他們老婆和老媽管不了嗎?”

芳姨哀嘆:“就是管不了才找你呀!我實話跟你說,你爺爺因為孫子的事有點激動,我總怕他……”

“哎,知道了。”

元燦霓惴惴不安,告了半天的假,匆匆往荔茵嘉園趕。

元氏父子倒沒真掄拳,但氣氛已然白熱化。

父親貶斥兒子無能,沒有金剛鑽偏要攬瓷器活;兒子反駁父親迂腐,只在夕陽行業掙紮,看不到發展與轉機。

父子倆各執一詞,唾沫橫飛,勢要把這輩子的架統統吵完。

鄒小黛兩邊不是人,哄完一個,另一個又炸開,顧此失彼,頭皮發亂,幹脆往沙發上一挺,中場休息。

七十九高齡的元生忠作為父親的父親,家長權威的多倍體,也跟着吵得面紅耳赤。

罵兒子不通情理,就這麽一個兒子也不偏袒一點;罵兒子的兒子頂撞長輩實屬不敬,不管怎麽樣總歸是父親。

芳姨實在看不過去,插手勸着十幾年的老東家冷靜一點。

元家三個男人中,元燦霓到底跟元生忠接觸相對多一點,也上去邊勸邊扶。

輪椅推到他身後,她确定只是輕觸到他的後膝蓋,元生忠咚地一屁股跌坐,竟跟被撞倒似的,吓了她一跳。

“我先推您上去休息一會吧。”

然後,元燦霓反應過來,荔茵嘉園的別墅樓齡大,大多沒有裝電梯,她中學待過的這一棟也不例外。

芳姨無奈道:“平常都是自己走,實在不行就護工背上去。”

“爺爺,你能走嗎?”

元生忠失聰一般,目光呆滞,毫無反應。

元燦霓暗嘆一聲,只得在他眼前矮身,“我背您上去吧。”

“行的嗎?”

擔憂的只有一直挂念她的芳姨,令她生出一股篤定,芳姨只是再擔心她是否能背起來,而不是元生忠穩不穩。

“試試吧。”

元燦霓從小跟媽媽相依為命,沒有近距離接觸過老人,此刻才體會到“一把老骨頭”的重量,輕得能讓人感知生命的流逝與無情。

元燦霓第一次背起他,也是最後一次,單方面當作還清了寄人籬下五年的人情債。

元生忠躺回充斥着老人味的床鋪,一改方才的亢進,安穩如準備入睡。

“爺爺?”

再喚一聲,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他之前這個時候不會睡覺的啊……”

芳姨的聲音沾着莫名的恐慌。

此時,元燦霓恍然大悟,原來剛才元生忠的滿面紅潤叫回光返照。

“我去叫他們……”

原來目睹昔日仇人的離世也會令她驚慌無措,并無任何快意恩仇的滋味。

她的手被拉住。

被一只老樹皮般的大手。

元生忠目光渾濁望住她,另一只手顫顫悠悠指向衣櫃方向。

“爺爺,你要我幫你拿什麽嗎?”

她不敢甩開,也不敢回握,就一直由他拉着。

元生忠沒有回答,默默垂下手。

然後,元燦霓的記憶變得淩亂,一切像是同時發生,無法辨認順序。

芳姨下樓喚人。

元傳捷和元進凱踩着遙遠的警笛沖進卧室的,後者輕易把元燦霓擠到一邊,不知有意還是無心。

鄒小黛也成了旁觀者。

“爸——!”

“爺爺?!”

父子倆同時大喊,依舊感情充沛,卻是走向另一個極端。

茫然,無措,慌張,來不及處理與平息。

樓梯腳步聲雜沓,直奔卧室而來。

“警察,別動——”

元燦霓給擠向更旮旯的地方,一個便衣堵住她。

元進凱被反扭雙手,腦袋壓到剛沒氣的爺爺臉邊,大聲嚷嚷。

“你們幹什麽,今早不是放我出來了嗎?”

元傳捷和鄒小黛也被控制,只能徒然叱罵。

“有話好好說,憑什麽抓我兒子!”

“你們這是私闖民宅知道嗎!”

芳姨毫無反抗,配合良好,待遇跟元燦霓的一致,還能抽空打量全場。

幸好沒有熟悉的面孔,不然兒子來抓東家的家人,她所剩無幾的職業生涯就要斷送。

“麻煩跟我們走一趟吧,大老板,到所裏跟二老板一起談談。”

便衣對元進凱說。

元進凱或悲或喜,涕泗橫流地哀嚎:“我爺爺剛過世,你們就不能讓我先盡孝嗎?”

便衣們面色凝重,進退兩難。

元傳捷卻有了另外的關注,問他的好兒子:“你不是一直是二股東嗎,什麽時候變成大股東?”

元進凱腦袋一片漿糊,抓不住重點,粗淺地回答:“當然是投錢啊!”

“我就說你為什麽突然願意借錢給你弟,原來是為了害他,讓他多做幾年牢啊!”

元傳捷頓足大嚎,體面全無。

元燦霓乍然被拉到話題中心,瞠目結舌,有口難言。

然而所有人的視線焦點卻不是她。

話音剛落,元傳捷忽然雙眼一閉,轟然倒地。

“爸?!”

“老公——!”

場面再度陷入混亂。

元生忠的別墅門口,特種車輛車水馬龍。

警車離場,兩輛救護車次第進場。

驚動了周圍鄰居。

昨晚元進凱的酒吧只是被舉報有人偷偷兜售“VV水”,跟老板無關,警方迫于無奈放人。

今日訊問摸清脈絡,原來這些酒吧老板們交叉銷售,甲店進貨,讓推銷員僞裝成顧客去乙店銷售,簽了“生死狀”,表面跟上線脫清幹系。

若不是順藤摸瓜,還真發現不了背後黑手。

據律師估計,起碼得蹲三年。

尹朝身份敏感,一邊是公職,一邊是友情,沒有對此事發表一句評議,只幫着跑腿處理雜事。

元傳捷腦出血住院,落下偏癱後遺症,說話走路不利索,出院便直接和商宇成為病友,一起康複訓練。

負責翁婿倆的魏醫生很是納悶:這家人真有意思,女婿剛準備出院,老丈人就來接班。

他寬慰元傳捷:“阿叔,你看你女婿現在就恢複得挺好,讓他多帶帶你,你也一定可以重新站起來。”

元傳捷吊着一邊眼珠,唇口歪斜,想瞪人都造不起勢。

元燦霓由商宇陪同,處理完元生忠的後事。

原本打算明年辦八十大壽的一個人,突然提前讓親友敬他一杯,難免讓人失措、空茫與感慨。

商奶奶離元生忠的終點最近,達觀中保留着對俗世的依戀,說話直抒胸臆:“我還想先喝你們那一杯酒,沒想到先喝上他的了。”

元家親戚都說,長輩過世,晚輩守孝三年,守孝期結束才能辦婚禮。

商奶奶深以為然,望了商宇一眼,自言自語:“我就說你26歲不結婚擺酒席的話,要30歲才有好日子,算命先生說得沒錯吧。”

元燦霓一直壓抑對婚禮的憧憬,如今來了最後一根稻草,終于能徹底放棄想法。

焦切的只剩商宇,求婚計劃又得一推再推。

芳姨被動離職,臨近退休難以再找住家家政工作,打算在租房附近找一些鐘點活。

元燦霓有起過讓芳姨來燕靈湖的念頭,又怕遠香近臭,唐突了這份類似母女的關系,終是沒開口。

芳姨幫她一起整理元生忠的遺物,便成為在元家站的最後一班崗。

元燦霓想起元生忠臨走前的手勢,打開老古董的中式衣櫃,很容易在頂層找到一個突兀的目标。

她站高凳取下。

一如商奶奶描述那般,方形盒子很輕,沒了包裝紙的外殼依舊時髦,但也陌生。

這就是商宇給她的成年禮。

作者有話說:

明天最後一日

此處為動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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