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半1
蟹黃酥吃得很快,她手指戳了戳油紙,沒有摸到下一塊,才頗為遺憾地唉聲嘆氣了一番,心想着貴的東西總是用得這樣快,琳琅館的胭脂是這樣,碧月閣的漆金墨是這樣,四明坊的蟹黃酥也是這樣。
她把四明坊出品的精致油紙對折再對折,折成邊邊角角對齊的小小方塊以後,才丢進了屋子裏的紙簍。
她托着腮發了一會呆,想着再過半個時辰就要去流雲榭練舞了,便起身将佩劍尋了來,拿五錢銀子二十張的雪紋紙輕輕擦拭着劍身,她捏着雪紋紙的時候有些肉疼。但回想起來自己上次趁着明雪坊大促叫覓秀一擲一兩銀子買了六十張雪紋紙可以用個一年以後,肉疼感似略微減輕。
這流雲榭、抱棠苑、澄熙堂三點一線的生活她過得還算是很快活的,也樂于這樣的循規蹈矩,何況在這裏偶爾還可以大方一把,享受燒一燒錢的快感。
她來錢的主要途徑是替京郊的大慈恩寺抄經書。
三年前她折了手腕,恰好是右手,本以為此生再也無法提筆握劍,誰知平昌侯姬溫瑜神通廣大替她延請了晉北的一位游方神醫治傷。她對平昌侯心底的愛重感激又增了一分。
神醫說恢複期間可以适當活動活動手腕,她便擇了練字一道。
那一日起了潇潇疏雨,也是十月深秋,門口幾盆金盞菊開得正好,姬溫瑜匆匆從門外打起珠簾進來,珠簾咣當咣當地響,他身上月白錦袍濕了大半,卻是歡喜地喚她,對她道:“你猜我帶了什麽來?”
她猜了幾樣,都沒猜對,他便從懷中小心翼翼取了一只錦藍絨布做的布袋,袖出來,正是一枝筆。
“昨日行坊司那裏走售的,我看它精致小巧,想着一定适合你。”他微擡起眼眸,将筆塞到她手心裏,催着還愣着的她去試一試。
她許久未寫字,提筆的時候尚有些緊張,但雖在覓秀尋音和姬溫瑜的灼灼目光之下,她寫的時候還算從容不迫。
她默了一段前朝的詞。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麽想的,她的腦海裏浮現的就是“困纖腰怯铢衣重”一句,仿佛某個更深漏殘的清夜裏,她在燈下,也曾寫過這句詞一樣。
但她并未細想,怯怯将墨跡未幹的紙張壓在手肘下頭,被覓秀搶着抽走,嘻嘻念道:“薄羅衫子金泥鳳,困纖腰怯铢衣重。……”
尋音也是那時候贊嘆着,“啊,姑娘的字真是好看!奴婢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字!”
姬溫瑜剛要探頭去看,她則一把搶走,揉把揉把攥進手心裏,察覺臉上熱得快要燒起來了,低了頭,讷讷說:“筆,筆很好。謝謝三公子。”
她回想彼時的心情,大約是覺得他那樣的心意,值得她多練個三年五載的字,才不枉費。而三年前,她只橫看豎看也覺得自己寫的字配不上那樣昂貴的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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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然不說,可她就是認得,那枝筆是出自于江南制筆大師羅大家,傳世也不過五六十枝,有價無市的寶貝,他輕描淡寫地便揭過去了。
當然,她那時也并不知柴米油鹽貴,自然也并不知這枝紫檀狼毫筆的貴重。居住于谧園,處處要讨好打點,她才漸漸曉得都是要燒銀子的。貴人雖管她吃穿不愁,其餘開銷卻是要靠自己來掙。
她也不知自己從何而來習了一手還算漂亮的簪花小楷,反正有這手字,也就将好拿來賺錢,抄一卷金經可以得二錢銀子呢。
……
半個月的時光過得飛快。而在覓秀尋音幾乎是翹首以盼的等待中,盛宴前一日,即九月十四的夜晚,她們和姑娘總算是登上了進大興宮的馬車。
冷清的夜風将織錦緞質地的馬車簾子吹得胡亂地飛,偶爾會掀開一角來,教她看見茫茫的夜色下的宮城。
巍峨的宮殿在霭霭暮藍色裏仿佛龐大的剪影,一重一重壓迫着她。她察覺到心口那兒隐隐作痛,想大約是夜風吹得有些冷了。
尋音貼心地遞過來一只暖爐,她很贊賞尋音的貼心,抱着暖爐,隔着厚重大氅貼在胸口附近,仿佛渾身的骨骼都想往這唯一熱源處縮起來。
馬車辘辘駛過第二重門的時候,就該下車步行了,想到深秋夜裏晉國的寒冷,她不得不又提前打了個顫兒。
身上這件鶴氅還是舊年過年水晶樓年終大促,覓秀用他們的跳樓價買到的。她十分贊賞覓秀的一點就是覓秀那無人可以匹敵的講價功力。
只不過湊合過了上個冬天,今年鶴氅的毛便開始有嘩啦啦掉落的趨勢,這讓她開始懷疑水晶樓是否以次充好坑走了她整二兩白花花的銀子。
第二重門正是禁宮的東門承化門。承化門開了側門,她自馬車上下來,夜晚的風緊俏地擦着她臉頰,生疼的讓她不禁輕蹙起眉頭。
“姑娘?”
“啊,哦,走吧。”
她雖然是頭一回來到王宮,可卻又覺得似曾相識。貴人可從未提及她曾有來過王宮的經歷。
大興宮瑰麗雄偉,屹立于绛都,歷了數十朝晉君,古樸典雅之氣撲面而來。
她為這王侯之氣所懾,隐約地記得一線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感慨,住在這樣的宮殿裏的人物,該是多麽孤高冷清啊。
她暗中腹诽着貴人給她的任重而道遠的任務,只一想起她的“使命”,她心裏就直搖頭。
因為她可不怎麽相信,傳聞裏清心寡欲、不近女色、雄韬偉略的雄主,回折在她身上。
但貴人說她一定可以的,雖然沒有任何現存實例可論證貴人的觀點。
宮道幽長,有兩個小內監提着宮燈來接,一位小步在前引路,一位殿後。
覓秀是個小機靈鬼,初來乍到自然要多加打聽,所以她快步走到了殿後的小內監跟前,拉住他低聲地交談着。
她沒管覓秀是打聽的什麽,反正不外乎是宮裏的情形。她曉得宮中沒多少主子,也就是太後和國君二人。
且清心寡欲的晉君姬晝二十有四身邊還沒有半個姬妾,更別提一兒半女了。
忽然,她察覺到一個不好。
“怎麽了,姑娘!?”
尋音眼看着姑娘直直要倒,吓得眼眶一熱,驚叫出來,被覓秀瞪了一眼,連忙把嘴捂緊了表示不敢再亂嚎亂叫。覓秀臨危不亂的本事,她想,比自己實在好太多。
“姑娘,姑娘?”覓秀低聲喚着她,只見姑娘眼皮虛弱地張開一條縫大小,目光都有些渙散,覓秀語氣裏也不禁染了幾分焦灼,“小公公,不知離姑娘暫居的地方還有多遠?”
小內監見此也是慌了神,諾諾道:“還有些路……這位姐姐,姑娘這是怎麽了……”
尋音已經臉色蒼白,貼近姑娘,就聽見姑娘低聲念了個詞:小日子。
姑娘小日子到了的時候總是最難挨的,尋音差點又掉眼淚,拉着覓秀的袖子,臉色難看得緊。
她一向知道自己小日子不規律,有時月中,有時月尾,煩也煩死了。小日子的頭一天,她照例要痛不欲生一整天的,那時候可最好是團成個球在床帷角落裏縮着。
現在到好了,本來只不過困難級別的獻舞,已俨然成了噩夢級。
她不是疼暈的,是氣暈的。
氣過之後,就開始一陣一陣的痛了。不得已,她扶着小腹處,搭住了覓秀的肩膀緩慢移動着。
覓秀道:“公公,姑娘怕是身子受了寒有些不舒服,一時半會恐怕走不了太遠的路了。這周圍不知道有沒有什麽地方可以進去暫避的?”
引路的小內監恭敬道:“既是如此,姑娘不如到前頭的瀛海行廊稍帶,奴婢去喚內務監的竹轎子來迎姑娘。”
覓秀瞧了一眼姑娘,對小內監說:“不知我能否随公公一同去,順便給姑娘取件披風來。”
小內監跟覓秀走了以後,她在瀛海長廊裏的一個角落倚着美人靠坐下來,只覺得這裏冰涼一片,難受得她只好又站了起來,倩着紅柱。
瀛海長廊築于洵水之濱,洵水流經绛都,當年營造王城的大臣則依洵水而建大興宮。其中大興宮所圍的一段洵水裏最寬處是為瀛海,沿瀛海而築瀛海長廊。
長廊綿延數裏,漆紅柱琉璃瓦,梁上繪制的圖案花紋,無一不臻至極點。
夜色迷蒙裏,寬闊空曠的瀛海吹來瑟瑟寒風,把本就瑟瑟發抖的她吹得更為瑟瑟。她在心底罵了那個小內監兩句,真是笨到家了,她需要的是一個遮擋寒風的小屋,而不是一座徒有其表但四面漏風的長廊。
倩着冰涼的漆紅柱,她愈來愈覺得小腹處墜痛得厲害,那股子疼仿佛牽動碾磨着她渾身上下的神經,讓她覺得痛得忘了自己是誰了。若是有誰此刻能緩解她的痛苦,她想,她甘心把自己懷裏僅有的五十八兩二錢銀子都給他。
“尋音,覓秀還沒回來麽?”她覺得自己此時的聲音已經近乎打顫,她是咬着牙跟尋音說話的。
尋音也是着急:“姑娘,奴婢去瞧瞧吧!”
還沒等她伸手去攔下尋音,那小丫頭已經跑出十幾步遠,她估量了一番,以自己現在的體力是追不上的,伸出去的手便又收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