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半2

瀛海曠遠,水面泛起綿延不絕的細浪,沖刷着行廊的下沿,空氣裏有微濕的潮意。優昙花連片浮在曠海之上,恍若夤夜裏海上潔白的燈盞,優昙花尚未盛開,卻已有含苞待放之勢。

她背倚上漆紅柱,兩只腳已無法承受她全身的重量。額頭上逐漸地沁出冷汗,且被瀛海上的風一吹,很快冰涼一片。她緊閉着眼,手深按腹部,堅韌克制着跳海的沖動的同時,告訴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

萬籁俱寂之中,她似乎聽見有腳步聲停在面前。

她聞到空氣裏除了瀛海的潮濕味道,還有一抹極淡的松檀氣息。

仿佛是盛夏時節夤夜水濱,有松柏森森,筆直矗立。

是那樣清冽的氣息。

她想着想着覺得更冷了,将大氅裹緊了一些,哪曉得因為用力過猛,劣質鶴氅上本就繃在一線之間的白毛紛紛如知天命之年的男人的頭發一樣,飄落了許多。

這一幕落在她面前站定的白袍青年的眼裏,十月晚秋的夜裏落了翩跹細雪,而面前螓首蛾眉的女子,正像細雪裏栖停的白鶴。

他呼吸一窒。

他垂着眼,顫着伸手,指尖快要觸到她的下巴,他想擡起她的臉看得更清楚些。

她睜眼時只見一雙白底的錦靴停在她的面前,心中便警鈴大作。

她低呼一聲糟了,難道這大興宮夜晚還有不幹淨的東西出沒麽?

再擡起頭,看見對方伸過來的一片白袖,袖上繁複花紋于霭藍天光裏若隐若現。

她的目光沿着袖口一路延展到對方肩頭,領口,脖頸,下颔,嘴唇,鼻梁,眼睛。

等對上一雙頗顯幽深的漆黑的眼睛,且那雙眼睛裏還有着明顯的探究和興趣時,她心裏直呼大事不好。

可也幾乎在她擡頭的一瞬間,她的手腕就已被人重重地扼住,她整個人被迫緊貼身後的紅柱,眼前的青年慢慢貼近,最終在距離她一寸遠的地方停下,呼吸相若,四目相對,她聽見他輕聲喚着,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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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來了麽?”

“小宛?……”

她腦子裏迅速過了一遍自己的人際圈,确定以及肯定她是不認得這個男人的,只不過貴人說她名字叫葉琬,故而也叫小琬,這個初次見面的男人,是怎麽準确無誤地逮上了她的?

按理說以她雖不聰明但也不驽鈍的腦子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知道,大興宮裏的男青年只有當今晉國的國君姬晝一位;但她此時已經喝了一個多時辰的西北風,且痛得快要跳海,能記得今夕何夕已經難得,何況是要她動腦子去想面前這小白臉的身份。

青年的舉止絲毫沒有規矩可言,伸了一指替她理着額頭淩亂鬓發,相顧無言般的靜默。

瀛海上的優昙花次第怒放,一盞接着一盞,西北刮來凜冽長風,吹得優昙花盞随着海波飄搖,像海上點起的無垠的燈,潔白而璀璨。

青年大約是不滿她的沉默,擡手就要撫上她的下巴,眼中浸透了複雜的情緒,“小宛,你為什麽不理我了?”

他俯身,以不管不顧的任性,溫熱的唇瓣輕貼上她的唇。

蜻蜓點水,淺嘗辄止。

小宛還沒有更多的反應,就察覺到身下一股熱流不合時宜地噴薄而出,尴尬的神思令她不知從何得來一股大力,狠狠将面前的青年推開。

青年似乎沒料到有這一出,踉跄着站穩後,方才那熱息撲面、耳鬓厮磨的情景竟如海市蜃樓一般,消失得了無痕跡。眼前哪裏還有人影?

他悵然獨立在原地,空氣裏依然只是瀛海的潮濕氣,似乎連剛剛盈滿了的小宛的香息,也都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

是夢耶?非夢耶?

他并不知曉。

倘若是夢,那也不錯,他覺得有這樣的美夢才可快慰平生,并決定以後可以經常來此地做做夢。

等瀛海行廊上只餘潮水升落、子夜蟲鳴,他摸了摸自己的唇瓣,想,大約每日做夢也是有限額的,只能做一回,這才離去。

……

小宛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裏,似乎回到了宮道上,然前不着宮後不着殿的,她更加不知往何處去尋覓秀她們。

她試探着沿着某個方向走了一小段,因着剛剛遭遇登徒子,如今求生的勇氣遠大于痛楚,使她頗有毅力要找到她們會合。

瀛海行廊她想她是不會再去了。

剛剛情急之下也沒有看清楚那個登徒子的長相,只記得對方着了襲白袍,踏一雙白底錦靴,生了一副幽深漆黑的眼睛。她愈想愈覺得瘆得慌,宮中怎麽會有這樣的人,二話不說就來親姑娘的嘴唇?

她有些後怕地撫了撫嘴唇,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王孫公子,風流成了性。

鑒于她想起晉君姬晝乃是出了名的謙謙君子,便直接将他排除在了嫌疑人之外。

她倒沒有什麽要日後算賬的打算,只是少不得去考慮自己假如被別人輕薄了又被人察覺,活下來的幾率有多大——而幾率實際上有些渺茫,所以她一定要規避諸如此類的風險,探聽出罪魁禍首,方便日後避着點。

幸運總算是眷顧了她一回,在她賭咒發誓用明年一年買鴿子票中獎的運氣換下一刻就碰見覓秀她們時,她的确瞧見了轉角露出來的宮燈。

“姑娘!”

覓秀小跑過來,手裏還握着披風,一把替她圍上,擁着她慢慢地坐上竹轎,尋音捧了只嶄新的十二瑞獸紋的暖爐遞來,急道:“姑娘方才去了哪裏,奴婢回去時四處找不到……”

小宛眨了眨眼睛,說:“我見你們許久沒有回來,就自己去找你們了;只是不曉得內務監在哪裏,迷了路,……”

她可不能當衆說自己竟被人輕薄了。

若是心機深沉、腦子靈活點的,此時或許還會想到會否是有人故意給她使絆子壞她名聲。不過她此時能夠平平安安的,她覺得很好了,計較得容易心累。

她的确是很心寬的。

這番折騰下來,已經過了三更天,她打理好身子以後,便将自己縮在客居的床的角落裏,擁着厚厚棉被才能稍微睡去。

她的睡眠一向不很好,只今夜裏就醒了四五回,她沒有驚動外頭睡得正酣的覓秀尋音,而是盯着床帳頂上繡的一雙綠毛鴛鴦,發起愣來。

不知怎麽的,她想起剛剛那人在她耳邊殷切地喚着“小宛”時,她的心口又開始作痛了。

三年,這道疤痕沒有消弭,而是留在她的肌骨之上,想以慘烈的形狀提醒她慘烈的舊事。可惜事違人願,她竟一星半點的舊事也想不起來,也從不知心上的傷痕為誰所得,拜誰所賜。

她翻了個身,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明天還要獻舞,精神得養足了,才不能頂着熊貓眼惹人笑話。

她便果真沉沉睡去,剩餘的殘夜裏也沒有再醒過來了。

早上天沒亮覓秀就催着她起床,她宛如木偶人一樣任她們倆擺弄,精神尚遨游在宇宙神州。

“姑娘,不用着急,聽說早間陛下還要領朝臣祭天祭祖,午間才到獻舞。”尋音一面替她打水淨面,一面說道。

小宛低頭看着尋音,內心只想着她是一點兒也不着急的,誰着急把自己給獻出去啊。

陛下是美是醜,是高是矮,她至今也沒有聰明地去打聽一二,反正是注定了的夫婿,就算又胖又醜她也不能退貨,她想她不必在這些上費心思。

她還不如多想一想怎麽去完成貴人給她的任務呢。

一想到這個,她心裏又開始搖頭了。要是對面是個英俊潇灑的小白臉,她是不吝啬用渾身解數令他折服在自己裙下;若對面是醜還嚴肅的,呃,男子,她的渾身解數或許使不出來。

而這一條觀點又與她的上一條觀點相悖,她有些無奈,只好依然秉持自己為人的第一原則,活着,從而确定了哪怕對方醜且嚴肅她依然要不折不扣地完成自己的任務的信念。

她深吸一口氣,左右她也知道當國君的能有幾個英俊潇灑的。

按理說,宮裏的嬷嬷們過一會兒要一并過來,按制替她梳頭,穿衣,佩飾,熏香等等。

小宛可不知自己是否與這座王宮犯沖,又或許是她與王宮裏的人犯沖,等到快辰時了,嬷嬷們都還沒來。

臨時撥給她的兩個小內監倒穩如泰山地守着她,她問道:“宮裏嬷嬷們該何時到,怎麽還沒有到?”

小內監說:“奴婢聽師父說該是卯時二刻就到的。”

小宛皺了皺眉。

如今她比昨夜裏清醒,想事情當然不能太簡單了,她頭一個想到的就是有人要針對自己這個獻舞的。

又或許,是真的出了什麽變故。

她在屋子裏走了幾圈,愈想愈覺得不對勁,事情怎麽也不該發展成這樣。除非……

她被自己跳出來的這個想法吓了一跳,可這個想法它愈想愈揮之不去了。

此前在谧園就有許多權貴世家的女子來尋章姑姑要行偷龍轉鳳的事,章姑姑自然不應。但獻舞的人一直是保密的,何嘗不是表示誰都可以去做這個獻舞麽?

難不成,是有人替代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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