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鸠鵲2

海光盛宴是晉國每任新君一生僅有一次的盛事,八方來賀,天子賜恩,國朝同慶三日,舉四海榮光。只是衆人皆不知本該三年前舉辦的海光盛宴耽擱至今的真實原因,只道是國君勤政,一耽擱就耽擱了三年。

而這樣的盛事,負責的官員往往都要絞盡腦汁地籌辦,既要因沿祖上的規制,又要有新奇可取之處。

董大夫作為這場盛事的籌辦者,頭發都眼見着白了一把。

太後和國君之間的對抗,明面上是毫無破綻的,上演着母慈子孝的戲碼。但董大夫作為三公五老中的一位,親身經歷過三年前大興宮麟化殿那場變故,比其他人要門清兒。

所以他也沒着急站隊,誰會知道最後的贏家是年紀輕輕的陛下,還是手中尚握有部分軍政大權的老成持重的太後呢?

是以,三年前太後往他家谧園裏塞了個姑娘進來,說是為海光盛宴培養的獻舞之人時,他也就順水推舟地答應了。太後是用心培養那個姑娘的,他自然也要用心。

他也是眼見着那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逐漸地長成傾國傾城的模樣,頗有種養女兒的感覺。

女兒大了,留不住了,好在新君姬晝還算可以。

而現在,他是萬分悔恨平日裏怎麽沒多給大慈恩寺捐銀子攢功德。都這個節骨眼上了,突然殺出一位薄大小姐,盛氣淩人頤指氣使地指着她自己說,我,薄雲钿,今天要獻舞。

他當時聽了,以為自己還做夢沒有醒,誰知道薄大小姐朝他近了一步,微眯着眼睛,說:“太後姑母的話,董大人也不聽了嗎?”

識相一點的,自然就該順着這話說一番啊對對對,大小姐如何如何優秀自然能勝任獻舞雲雲。

但董大夫心想他這不是還沒站隊麽,怎麽就被薄大小姐直接打成了太後黨。

董大夫素來有個剛正不阿的人設,是以此時耿直地頂撞大小姐兩句自然不為過。可之後呢?董大夫自然記得楊郡薄氏鎮在晉西,她的父兄可都不是吃素的。

深谙沉默的力量的董大夫默默差使了手下機靈的小吏趕去慈寧宮問太後的意思,誰知道太後直接就稱了病不參宴,連一句話也不給他。

這下,兩個姑娘的難題,太後是完全抛給了他。

董大夫覺得自己的頭發又要白上一把。既然太後也裝傻,他只好跟着裝傻了,所以沉吟了片刻,決定趕緊去把備案裏葉琬的名字給替換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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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欺君一罪肯定是逃不了的。

他也是埋怨太後的,怎麽自己一家還搞出兩個姑娘來争?倒也不能叫做兩個姑娘的争鬥,因為另一位姑娘此時完全是穩如泰山,紋絲不動。

薄雲钿今日的确是盛裝,董大夫想,也不知道薄大小姐的技藝練得如何,舞跳得怎麽樣,若是此時出了岔子,他可就是當了冤大頭了。

董大夫這邊是一團亂麻,但不妨礙小宛還撐着瞌睡領着兩個丫頭正在過去尋他的路上。

小宛費了老大的力氣摸到了禮光殿的大門口。

禮光殿今日賓客如雲,八方來使,王公貴族跟路邊的花兒似的一抓一大把,她這個表姑娘能有什麽立足之地。

禮光殿外頭張燈結彩,一派瑞氣祥和,宮門口左右廊上蹲了一列的銅爐,爐中升起白茫茫的霧氣,将這宮殿烘雲托月得宛入仙境。

這是董大夫斥巨資自西域學來的伎倆。

赴宴的王公貴族三三兩兩到場,自然有官員打點迎客。見着了立在不遠處的小宛,許是因為她身上這件還算華貴的裙子便以為她也是某國貴客,所以滿臉笑意地迎了過來,先朝小宛一揖,小宛被這突如其來的禮敬吓了一跳,連忙還禮。

“小姐是赴宴的貴客否?”

她這時若是說不是客人,是工作人員,但又沒有任何的憑證,決計進不去這禮光殿的,小宛心虛道:“我是……是跟着薄姐姐來的,就是楊郡的薄姐姐。”

小宛還并不知道薄雲钿是個什麽樣的姑娘,但自己跟她也算是“沾親帶故”,薄雲钿必是賓客之列,說她帶上自己也不是不行嘛。

她哪裏知道延請的名單是國君親自過目,一個不多一個不少的。

若是她說是其他人要帶自己來,這位官員是必定不信的,指不定就要查驗她的帖子;但官員一聽薄大小姐之名,直接肅然起敬——是薄大小姐的話,那的确是情有可原。

他是對薄大小姐那張揚個性有所耳聞,聽說她最喜歡帶着自家表姐妹窮親戚去參加各類盛事,然後踩着她的姐妹們來捧高自己,以她們的土味為樂。

是以他甚至有些擔憂這位姑娘,雖紅紗縛面,卻隐約瞧得出顏色絲毫不遜于薄大小姐的。恐怕待會兒還會被薄大小姐弄得出醜呢。

誰讓薄大小姐素來是這晉國王公貴族都争相捧着的姑娘,父兄手握重兵,姑母是太後,表兄是國君,且楊郡百年世家屹立不倒,門客遍布天下,薄家人的頭發絲掉了一根,朝野怕都要震一震。

可憐那鈞武侯年過五十還得了這個女兒,愛得跟眼珠子似的,幾個哥哥也都是把這小妹妹捧在掌心裏,養成她一副嬌縱跋扈的個性。

她怕是以為她那位表哥也是吃素的了,主意都打到了他的頭上。

小宛并不完全明白這位差官怎麽突然看着她的目光帶有濃濃的同情,仿佛她即将遭遇什麽大厄,但她不及深思,覓秀已連拖帶拽地把她給拽進了門。

禮光殿外殿尚有官員籌備,正殿才是真正飲宴之所。她打量着禮光殿內內外外,雕梁畫棟,團鳳游螭,碧瓦飛甍,鈎心鬥角,莫不精致軒麗,貴氣橫生。

小宛還在神游天外,想着這一塊磚瓦得多少銀子,能買多少根糖葫蘆,覓秀都快把她胳膊搖斷了:“姑娘!姑娘快去呀!”

顯然覓秀是一眼瞧見不知哪裏走出來的董大夫了。董大夫從游廊過來,還在跟邊上一位大人嚴肅地說着什麽,一張國字臉快要皺成圓臉了。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終得過去,小宛如是想。

她從容步到董大人跟前,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地道:“大人,葉琬許久不見宮裏人的安排,擅自尋了來,還望大人不要見怪……只是葉琬不知大人究竟的安排是……?”

她也不知自己心底有沒有想要董大人給她做主,也許那樣董大人就要得罪了薄大小姐。但若說什麽沒有一絲期盼的,也不能夠問心無愧,誰私心裏又不期望得一點偏心呢?

她無意識地絞着手指,落在覓秀的眼睛裏,姑娘那是不自信的表現,覓秀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太緊張。

她微微咬着下唇。餘光掃着四周,卻忽然瞥見一道緋紅的身影沿着游廊直往她這邊氣勢洶洶地行來。

氣勢洶洶,她想,這詞的确合适,那位姑娘的衣裙翻飛得厲害,幾乎要翻成一朵鮮豔奪目且正盛放的芍藥。

董大人大抵沒料到她能尋到禮光殿外殿來,先是詫異了一下,随後低嘆:“此事到底是老夫慮事不周,對不住葉姑娘了。薄大小姐已在名冊上添了名字,”他捋了一把胡子,偏了頭,續道:“葉姑娘若是要回谧園去,老夫命人替葉姑娘備車馬。”

覓秀使勁給她使眼色,她撅撅嘴,隐匿了心中一分不情願地繼續開口:“可大人先前已在案中錄下葉琬的名字,如今臨時改替,大人這番作為,若是陛下知曉了……?”

聰明人會将話留一半,好讓旁人繼續遐思去,而她話留一半,着實是因為她并不知陛下若知曉了究竟會怎麽辦。但她揣度一定是極難熬的處罰,八萬遍論語可見一斑。

這時候驟聞一道嬌莺般的聲音響起,小宛擡起眼,正好與那位芍藥花似的姑娘四目相對。

“哦,欺君?董大夫方才原是在愁這個?這很好辦,董大夫替葉姑娘報一個斷了腿腳上去,由我薄雲钿頂替上就是了。”

小宛只見這位姑娘梳着朝仙髻,簪了一枝豔朱色的花,生得眉目濃麗,一雙眼的眼角仿佛帶了鈎子。唇色紅得欲滴,她覺得唯有春夏季裏成熟的櫻桃可以與之一較高下了。

她今日着的是襲朱裙,是為顯喜慶,而薄雲钿也是襲紅裙,似比之她的裙子要紅得更深濃些,衣裙上摻金線繡有細微花紋,她微微擡袖,那些花紋便折射起光來,晃人眼睛。

她想,這位薄大小姐就算不是大小姐,也可以靠臉吃飯。

薄大小姐卻并非是在說什麽玩笑話,她雖臉上含着幾分笑意,但那只令人看得心慌。

“可咱們姑娘又沒有傷了手腳,大小姐今日這般,難道不怕……不怕欺君麽?”覓秀揚起頭,把小宛給拉到了她身後護着,直視薄雲钿。

薄雲钿揚了揚眉:“你怎麽曉得本小姐欺君?你們姑娘若是真的傷了手腳,可不就不算欺君了?”她聲音宛轉,一字一字餘韻留長,卻教在場的人紛紛膽寒起來。

這話是什麽意思簡直再明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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