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鸠鵲3
那紅裙女子一把撂開擋在她面前的覓秀,擡了擡下巴,她心中不合時宜地想此時這位大小姐活像一只即将戰鬥的大公雞。
可薄大小姐委實是個不好惹的角色,她還沒進一步想到應該如何應對,只電光火石噼裏啪啦之間,她的手腕就落在了那只瑩白的手裏。
好死不死,那正好是她三年前骨折之處,表面上已看不出過往的痕跡,骨子裏卻仍有當年痛徹心扉的舊感。舊日的痛感宛若剎那星湧潮翻,她皺起眉頭,說:“大小姐?”
薄雲钿身後還跟了兩個丫頭,面無表情,一抹戾氣,不待薄雲钿吩咐,已自個兒上去把覓秀尋音給制在一邊。
小宛尚未反應過來沒有使上多麽大的力氣去抽開手,薄雲钿就将她狠狠一推,一幹人措手不及紛紛驚呼,尋音“啊”的尖叫了一聲。
游廊上多豎着紅柱,紅柱之間以矮至膝蓋的石凳相接,薄雲钿那一推,小宛直接側摔上了石凳,她第一感覺這不知道是哪種礦石,硬度如此之高。第二感覺是她的右腿疼得太厲害,呼吸一下也覺得疼。
她沒瞧見薄雲钿此時眉間流露出來一抹得意色,只聽她說道:“沒人能搶我的東西,搶了我東西的人都該死。”
小宛扶着漆紅的柱子,指尖有些微顫。她從來不願意去争去搶些什麽,——若早知薄雲钿想要,她決不與她針鋒相對。
她心中終究還是性命更重要。
眼前似乎閃過一些抓不住的細碎的片段。她的手腕被折斷的時候,是否也似現下這般無可奈何。
她是一介微塵草末,對方卻是權貴世家中的一粒朗朗明珠。就連站在她的身側,似也将自己襯得黯淡了。
她本就不該過來,不該與她相争的,還祈求誰能為自己說上半句公道話,然而那些通通成了妄想。誰會在意她的悲喜。
董大人還算好心,待薄雲钿同她兩位跋扈婢女揚長而去後,說派人替她叫車馬送她回谧園養傷。董大人還憂心薄雲钿會否窮追不舍或者小宛會否伺機報複,因此很是頭疼。
他自是不知薄雲钿出落成如此嬌縱的性格,在這樣盛大的場合、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竟敢行兇傷人。董大人想,若她不是薄雲钿,早就身死八百回了,陛下眼裏可是揉不得沙子。
董大夫太忙了,忙昏了頭,哪裏算計得到今日王宮中的車馬多被征用去接送各國王公貴胄,哪裏輪得到小宛。在等待許久無果之後,她們決定自力更生。
小宛被覓秀尋音兩個好容易架出了禮光殿,過往人來人往,并沒有人敢上前詢問一二。方才那件事情大家只默契地當作不知——畢竟誰會管一個沒有勳貴身份的姑娘,那簡直比貴人身邊有頭有臉的大丫頭還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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覓秀一路都是紅着眼圈,一言不發的。
覓秀是怕她傷心,才竭力忍着,她只覺得萬分對不住覓秀,在半路上朝着覓秀眉眼彎彎地笑了笑,“覓秀,改明兒我問問姑姑,她身邊當還缺幾個學舞的丫頭,我讓你們倆跟着姑姑怎麽樣?”
覓秀氣得差點撒手,只管用通紅的眼睛望着她,望得她臉上笑都僵住,裝不出多麽豁達的了。
“覓秀跟着姑娘,難道就是為了榮華富貴了麽?”
小宛想,她一語中的。
她最害怕欠了別人什麽。她心中明白經過了今日,她們期盼的未來她便再給不了她們,不如早早替她們另謀出路,不要再跟着她受苦受累,讓她欠着她們良多。
小宛想,世上還是有人在意她的。她暗暗地下了決心,為了她們,若再有機會,她一定牢牢抓住,決不松手,不教她們的期望落了空。
世上沒有理所當然的對人好,旁人對你好勢必有所求,她想,她能報答覓秀與尋音一腔真誠的,也唯有報還她們一場富貴榮華。
……
她們為了避過諸多貴族,七拐八繞地暫歇在禦花園一處小亭子裏,這小亭子四面來風,四周懸挂玉璧,待風來則叮當作響。
小宛被攙扶着矮身倚在美人靠上,覓秀去尋藥,雖然曉得姑娘傷勢不輕,也不知是否骨折了,她抱着幻想希冀姑娘只是皮肉傷,姑娘的腿若是,若是有個好歹,怕是姑娘的命也去了大半。
小宛靜靜地倚在亭中,遙見諸般宮室皆鬥角飛檐,宏偉壯麗,她一眼望不到邊。亭子外頭植了幾株梧桐樹,系飄黃時節,滿地都是落葉。
她的困意再次襲上來,并着痛感,叫她一點兒也不想睜開眼睛。
“姑娘,姑娘別睡,仔細着了涼。奴婢回一趟客居,去把姑娘的大氅拿過來給姑娘披上。”
尋音若是穩重些也該知道那件劣質鶴氅哪裏有她家姑娘重要,把受了傷的姑娘單獨置在這小亭子裏,實乃不明智之舉。
且經過瀛海行廊那一回,她深知處處危險,本不該離開覓秀尋音。
但小宛也懶得管了,一來她受了傷本就要懶怠許多,二來她小日子正疼得她要死要活,嘴唇都打哆嗦。她在這時候最畏寒怕冷,去取大氅也甚合她意。
午時,自禮光殿外的鐘樓敲響了九下鐘聲,聲音悠久不絕,她隐約聽到有綿延不絕回環往複的恭賀之聲,但那些繁華盛宴的景象皆與她無關了。
她嘆了口氣,想,算了,難得來大興宮一次,過了今天還不知是死是活,太後要問她的罪她也還不知道如何作答,得過且過吧。
如此一想,她深覺人生最快樂之事莫過于揮霍時間,而揮霍時間最美好一途,莫過于白日睡覺。
她則心安理得地倚着美人靠睡去了。
九月秋深,绛都風大。梧桐葉子吹得飒飒地響,一時還有密密匝匝的雨聲一并入耳。
小宛覺得身上涼透了——人倒黴真是喝涼水都塞牙,她一覺醒過來居然被亭外風雨掃濕了小半個身子,而不幸的是她還不知覓秀與尋音壓根沒有人影在。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被薄雲钿锢過的那只手腕上紅了一圈還沒散去,有些疼。
忽然察覺到風雨裏有一絲不同尋常來。
是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掃過眼前一片青石磚地,只見到一雙白底的錦靴緩緩停在了她的跟前,她吓得就要縮起她的腿腳,卻驀然看見那雙錦靴的主人蹲下/身子,低着頭輕輕拿手握住她的腳踝。
他另一只手輕輕按了按她的小腿某處。
她吓呆了,渾身僵硬,不敢動彈。
“這裏疼麽?”男人委實有一把好嗓子,似是上好的玉石相碰,是琳琅金玉之聲。
她猜測這是位英俊潇灑的青年,且有着不凡的身份,她此前在腦子裏所做出的決定——為了覓秀和尋音,若再有機會,她一定牢牢抓住,決不松手,不教她們的期望落了空——上天此時是賜予了她機會麽?
她于是略帶嬌氣地答了個“疼……”
她面前的青年動作一頓,卻未擡頭,手又上移了幾分,按了按,問:“這裏疼麽?”
她對疼痛感并不敏感,總覺得哪裏疼都是疼着一大片的,所以再次略帶嬌氣地答了個“我疼……”
她以為男人都是受不得撒嬌的,便也以此來揣度面前這位白袍青年。
青年并未擡頭,只是長發遮掩着面容,反倒教小宛覺得必定是一位絕代的美男子。
青年的手還要往上按幾分,觸及她的裙子時,忽然頓了頓,道了句“得罪了”,才慢慢向一邊拂開了她的朱裙。
裙子裏面還有一條白绫地的中褲,倒不怕他看見什麽,只是他目光仿佛凝滞住,小宛不知他瞧見了什麽,自己低頭去看時,也吓了一跳。
那那那那那條褲子上怎麽沾了一大把血啊!
而她這一驚之下,她的某個部位泉湧般又出了血,有些順着就滲透出來,她頓時明白過來血跡從何而來,尴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姑娘怕是傷得不輕,……”青年的手指蜷縮起來,似有些不知所措,在原地蹲了一會兒後站了起來,小宛的目光順着他站起的動作緩緩上移,瞧見他一襲清隽白袍,一條赤紅色披風,都繡有松鶴延年的紋樣。腰間簡簡單單挂了一只香囊一塊玉佩,但她還不及看一眼是什麽模樣的玉佩和香囊,就見他三下五除二解下來他的披風搭在她身上。
青年微微一頓,目光仿佛急促地掠過她的面頰,就撇開眼。
“失禮了。”他輕聲道,每一字都仿佛金玉相擊,話音剛落,小宛就察覺身下一空,被這白袍青年攔腰抱起。
“诶?”小宛腦子裏一片空白,她還沒看清楚他的模樣,就已先落入他的懷抱,這下好了,只能看見他的下巴了。
這下巴倒也好看的緊,線條如此緊俏溫潤,必是個玉面郎君。
她想她這一下可是只能栽在這男人身上了,得趕緊問問他是哪國貴胄,或是晉國哪位勳貴,能否庇佑得她和覓秀尋音三個人才好。
“承蒙公子相救,恩重不言,還未請教公子名姓?”
青年的腳步微微一滞,她以為他要低頭看自己,不料并未有,繼續行去,仿佛剛剛那一滞只是她的幻覺。
“在下上姬下晝,字照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