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懷抱1
小宛一時怔住,她不知道自己此時應該做什麽反應才最合适,驚訝?驚喜?抗拒?可她心中卻一片死寂。
兜頭澆下一大片涼意,是亭檐上滴下來的雨水,她涼得一激,啊了一聲,下意識往青年的懷中蜷縮。
姬晝已經步出了亭子,雨聲淅淅瀝瀝的,他沒有帶傘,或許因着急至的風雨才來小亭子避雨。他聽見小宛的聲音,低笑了一下,騰了只手将搭在她身上的赤紅色披風理了理,剛好能掩住她的腦袋。
小宛一下子紅了臉:“小宛不識,竟是陛下尊駕,小宛惶恐,我,雨……雨這樣大,不如等雨停了再走吧?”
她瞥見他的腰上系了一條朱紅色的錦帶,而她的這角度,又恰好可見錦帶上繡有一枚雪白的葉子。
她直覺是海棠葉子。那片葉子的白線已毛了邊,大約是經年舊久,主人又時常撫摸所致。
姬晝步履未停,說:“姑娘的傷若再不處理,只怕要落下毛病。”他頓了頓,“你,……叫小宛?——我似在哪裏見過你。”
雨聲低簌,這處小亭正臨一方荷塘,荷塘裏枯荷連片,有白鶴掠飛過殘荷的影下。雨打殘荷,徒聽雨聲,她卻似聽見了雨聲裏低低的若有若無的嘆息。
她分辨得出,那嘆息聲裏滿是悵然遺憾。
“是,葉琬,吸飛泉之微液兮,懷琬琰之華英。”她低低道。
青年沒有回應,讓她略微惶恐,生怕是自己剛剛說錯了什麽。
至于姬晝說的“似在哪裏見過”,她猛然想起昨夜裏的瀛海行廊,心忽然擂鼓般跳得厲害。昨夜瀛海上純白優昙花次第怒放,星光璀璨,子夜時有蟲鳴。
九曲行廊上,白袍青年輕薄了她。
她一想到那蜻蜓點水的輕輕一吻,只覺臉頰又燒了起來,生怕呼吸重了些都能叫人看得出異常,盡量僞裝成波瀾不驚的模樣,卻俨然覺得面前這個青年就是昨夜那個青年。
她此時腦子清醒得多了,自然一想也就明白過來,偌大王宮中能有幾個男青年。
但那件事,她還是不要說了比較好,以免這位君尊惱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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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不準姬晝的脾氣,但她想大約是很好的,能夠得到“謙謙君子”評價的君主,怎麽也不會小家子氣跟那個薄雲钿一樣。
想到這裏,她覺得腿上一陣一陣的疼,在此時的她看來,薄雲钿已經妖魔化了,她想到她就有些發抖。
“是太冷了麽?”
“啊?”
她不及反應過來,姬晝抱着她的胳膊緊了緊,她便緊緊貼上了他的胸膛,那瞬間她聽見了咚咚咚的心跳聲,甚至沒能夠分清是自己的,還是姬晝的。
她不知姬晝要帶她去哪裏,但這衆目睽睽之下,他既然抱了自己,鐵定要負責的吧?
她一時又想起今日的海光盛宴,那麽,姬晝又是為何出現在這裏?總不會是專門來救她的吧?她自認她還沒有這樣大的本事。
這一路分外漫長,姬晝走的是一條飛架荷塘上的九折玉橋,枯死的荷葉在兩邊簇擁着,殘荷雨聲低。
鼻尖萦繞着清冽的松檀氣息,和着雨的清新氣,分外使人神清氣爽。她覺得她此時應該沒話找話說點什麽,但她委實不知道該說什麽才能投其所好。
這也算是誤打誤撞了吧?
不知太後可滿意這個結果?
她心想,能活着就好,她不會貪心。
“葉姑娘是如何傷了的?”
她有些詫異,沒想到姬晝會問,話聲就有些支吾:“是,……”
如果覓秀在身邊就好了,她鐵定知道如何不動聲色地把薄雲钿的事情抖出來,哪裏像她嘴笨,也不知道這位會不會偏袒他表妹。
青年輕輕一笑,如朗月照山岚:“但說無妨,哪怕是權貴世家,也沒有關系。”他咬重了“權貴世家”四字,小宛忽然覺得他是知道什麽的。
小宛故意往他懷裏蹭了蹭,覺得是時候發揮一下她的魅力,聲音裏摻着一抹害怕,說:“其實也,也沒有什麽。只是小宛不懂規矩,沖撞了薄小姐。”
她滿心期待着莫須有的什麽,所以悄悄把頭擡起一點點,兜帽微微滑了開,露出來一雙撲閃撲閃的眼睛來。若是他肯低頭看一看就好了。
青年“唔”了一聲,卻是說道:“董大夫說的葉姑娘,便是你麽?這樣說來,姑娘本是要做海光盛宴上的獻舞的?”
她手指揪起了衣裳,說:“是……”
青年揶揄道:“那姑娘知不知道晉國有一個世代相傳的傳說?”
這時候天空似乎急掠過一群白鶴,鳴唳于寒霜微雨,姬晝擡起頭,目光落在遠處一群朱绂紫绶正沿着荷塘邊柳蔭下棧道匆匆趕來的大臣身上。
為首那個朱袍玉冠的,他隐約認得出正是薄家的五公子薄慎之。
他們終于來了。
小宛可并不知姬晝是故意走這條九曲十八彎的路,只覺外頭的雨寒氣逼人,姬晝淋了這麽久的雨,不曉得身體可有什麽要緊,而他方才那句話,她又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想了想,說:“小宛聽過,薄小姐天人之姿,想來,舞跳得也好……。”
姬晝待她的尾聲消弭了,才啓唇道:“葉姑娘覺得,孤既知道她做下的惡行,今日還會娶她麽?”
語調端正毫無戲谑,和着雨聲潺潺,說不出的涼快。
這話可就一點兒也算不上溫和了,小宛揪着衣裳的手指一顫,她才察覺自己一路揪着的并不是自己的衣裳。
她心虛地将被揪得皺巴巴的衣角撣了撣,聲若蚊蚋:“那陛下豈不是辜負了薄小姐一番真心?”
“哦?這樣說,葉姑娘……原是沒有真心的了?”他的目光下移,朱紅色的兜帽遮掩了她大半張臉,有淩亂的烏黑的發絲落在她臉頰上,肌膚相映勝雪,點綴着一雙水汪汪的眸子,泛有點點星光。她的睫毛撲閃着,長而纖密,綴着一顆水珠不知是雨珠還是淚珠。
他淡淡一瞥,便移開了目光,好像這張臉沒有什麽值得他細看下去的。
“既如此,孤從來不是強人所難之輩,晚些就安排人送葉姑娘回家。”他頓了頓,“葉姑娘家在哪裏?”
雖然他的轉折實在太快了,小宛什麽也沒反應過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就直直盯着他的下巴,她可不知姬晝到底幾個意思。反應慢了半拍,才說:“小宛沒有家。”
她發覺她的套路對這個人可能半分沒用,她以往為了達到某些目的,往往會使用包括但不限于撒嬌耍癡說酸話等伎倆,她一直自認演技高超,每每騙得章姑姑她們都大大地成功,可這男的難道一點兒也不知道她說的話是個什麽意思?
她吸了吸鼻子:“陛下,我如今已不能夠跳舞,只怕以後也是個累贅,小宛謝陛下今日之恩,只是……”
他想,她截至目前就沒說幾句真話,倒是那句“小宛沒有家”,是最最真的。
此時,他的步伐停在九曲玉橋的盡頭,一棵楊柳樹下,那群大紅大紫的大臣提着袍子疾走迎面而來,最前頭那個朱袍玉冠的青年先驚叫了一聲:“阿琬!?”
随後似覺察到失禮,立即掀袍領着一衆臣子跪下行禮:“陛下。”
小宛聽聲音聽得出來是一群男人,但方才那殷切的一聲“阿琬”,她卻并不知是誰。
白底錦靴緩緩地走到了薄慎之的面前,“愛卿免禮。”
薄慎之站起來,低着頭,目光卻“忍不住”瞄向他懷中那個姑娘。
“陛下,阿琬……”他欲言又止,臉上含着壓抑的焦切,姬晝微微一笑,“哦,不知小宛與薄愛卿有何淵源?”
小宛聽見個“薄”字,心中大亂。而姬晝方才一直喚的葉姑娘,此時忽然變成了親昵的“小宛”。
眼下這場景已不是她所預見的了,她本是希冀姬晝能夠憐憫她進而庇佑她的,可現在被薄雲钿的哥哥撞了個正着,還假裝認得她,她委實方寸大亂。
“她,她正是微臣家中表妹,今日不知怎麽不見了,太後姑母正四處找阿琬。原不知,阿琬得幸碰見了陛下。”
姬晝的目光逡巡在他臉上,又落在小宛的臉上,笑了一下:“原來是自家表妹。”
要說姬晝正經的表妹,該是薄雲钿才是,但這二字從他嘴裏吐出來,小宛忽然覺得無端流露一抹旖/旎。
姬晝的步子又往前踏了幾步,在恭敬立着的薄慎之跟前頓了一頓:“愛卿不必擔心。”
“陛下……”
薄慎之欲言又止,姬晝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回頭看向他。
“阿琬是微臣的表妹,陛下還是交由微臣為好。”
“哦,薄愛卿為何這樣着急?”
“阿琬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
小宛聽到這裏已全都明白了,薄慎之正是故意帶人來撞破此事,唱白臉的。
姬晝微微颔首:“愛卿說得有理,孤今日便給小宛一個名分。”
薄慎之卻還是不依不饒般,姬晝的眉蹙得更深,目光盯上他,似在問他到底還有什麽話沒有說。
“只是,太後姑母此前有意将阿琬許配給……平昌侯。”
薄慎之這話一出,任是姬晝怎麽能裝,也忍不住臉色一變。
小宛萬萬想不到這位便宜薄表哥真是一語驚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