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松鼠魚

小宛這五日過得很暢快,雖然她稀裏糊塗地就要嫁人了。

要嫁人的姑娘在成親前是要愁一愁的,譬如愁一愁未來夫婿是美是醜,有無房馬,年紀如何,婆母怎樣。

小宛于是照例愁了一愁,但覺自己并沒有什麽好愁的。

首先,她即将要嫁的夫婿自然是美的。

她撐着腮坐在客居的窗前撥弄着秋海棠的一片葉子,想到那天姬晝抱着她撇下那群大臣走了又半晌,這才有幾個貼心的小公公來替他們倆撐傘。

小宛彼時心想,他們反應這麽遲鈍,得扣他們月錢。淋着了她是不打緊的,淋着了姬晝,她怎麽想也覺得不是一件小事。

但他似乎并沒有怪罪他們,卻是微微低頭,含笑對她說:“小宛,你肯替我撐傘麽?”他目光向左右一瞥後又看了看她,以表示自己雙手騰不開,躲在兜帽裏的她立即就探出了頭答道:“好——”,同時也從他的披風裏探出了手去接過小太監垂首恭恭敬敬遞過來的紙傘。

直起身體的幅度稍微有些大,她轉頭時,迎面就撞見青年的臉,距離不算特別近,但把他的眉睫看得都一清二楚。

刀削斧刻般的面容,唇紅齒白,鼻若懸膽,修長的眉,一雙眸子漆黑而且深邃,纖密的睫毛遮着眼簾。

這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一張臉,小宛想了想,覺得他若是個女子,也可以靠臉吃飯;繼而又想了想,即使他是個男子,還是可以靠臉吃飯。

此時他似含着一星半點的笑意,也能叫人看了就心花怒放,至少小宛此刻看了,心裏的煙花就放個不停,噼噼啪啪的,快叫她給樂暈了。

她甚至想,就算叫她倒貼她僅有的五十八兩二錢銀子去睡他一晚,她也樂意。

她素來樂意把錢花在能令自己很快樂的地方。

而她也沒有故作什麽含羞帶怯的姿态了,剛剛姬晝那番話的意思不言而喻,既然日後是鐵定要做夫妻的了,她的扭捏還有個什麽意思?她還有些懊悔之前的一路上那些做作的話了呢。

她眨了眨眼,止不住地覺得,哪怕以後她和這個白袍青年會是你死我活的境地,至少這一刻還值得她惦記餘生。

她用左手筆直地舉着那一柄二十四骨湘妃竹油紙傘,右手麽,因為要支承起身子來,順理成章地就圈上了姬晝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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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哪裏會注意到,雨聲淅淅瀝瀝裏,白衣青年的呼吸亂了一拍。她過了一會兒又感到脖子架空并不舒服,便自來熟地将頭輕輕靠在了青年的肩膀上,那股松檀的清冽的氣息一股腦兒沖上來後,便僅是微弱地萦繞着她的鼻尖。

清冽。她默念着這個詞,覺得對姬晝而言,這個詞是那樣合适。

這把傘的傘面繪制着十來盞優昙花,潔白璀璨,耀眼奪目。

思緒戛然而止,她覺得姬晝在容貌上簡直無可挑剔,她跟他若是在一起,也不知道會不會被襯托得黯然失色。

至于其他的,就更不必去愁了。

姬晝雖然節儉,但還是有獨門獨院的一座王宮,不必交付房租;車馬也是品牌繁多,包括但不限于燕國進口的汗血寶馬金銀車等諸多大牌豪車。

年紀雖然大了一點,但絲毫看不出是二十四歲的男人,仍然和十八歲沒有分別,小宛認為可以當他做十八歲的。

婆母太後,小宛雖然愁了一會兒,但也沒太久,太後為難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并不需要浪費成婚前她作為單身少女最後的好日子來為此發愁。

而她麽,雖然是如夫人,可姬晝并沒有王後,偌大後宮裏只她一位如夫人,她已經心滿意足。

所以,當一切愁都不必去愁的時候,小宛每天都活得很暢快,如果腿不是那麽痛的話,她還可以更暢快點。

她看了看自己的腿,姬晝抱着她去了太醫院,太醫們紛紛表示誠惶誠恐,誠惶誠恐地替她看了半天,得出結論是并未骨折,只是骨頭錯了位。她心裏想,這般她很快就又可以跳舞了。

那時候她并不知道自己怎麽冒出來這個想法的,只是想,自己并未獻舞,可他仍然答應要娶自己,她虧欠他一場舞,她一定要報還他。

覓秀忽然打簾子進來,笑說:“姑娘,可要傳晚膳?”

那日覓秀和尋音被找回來的時候,無不是被雨淋得透透的,她們雖然淋了雨,但見到自家姑娘時,卻是兩眼冒火花似的就要撲過來哭喊“姑娘”,小宛知道單憑見到自己,尋音大抵會大哭一場,穩重的覓秀卻不會。

覓秀那句姑娘後頭未竟的話,小宛略想了想就知道一定是“姑娘,嗚嗚嗚,咱們終于熬出頭了,嗚嗚嗚……”

小宛還能想象到章姑姑得到宮裏消息的時候該多高興。

董大人呢?也許一面發愁一面也是高興的。

大家都是高興的,她麽,她大約也是高興的吧。

她停止撥弄那秋海棠的葉子,側了側身,懶懶道了個“嗯,傳吧”。她覺得自己得有點兒寵妃的做派,剛剛那三個字似乎還不夠慵懶,于是輕咳了咳,往榻上歪了一點,手撐着腮,目光似落未落地朝向虛空,重複了一遍:“嗯~傳吧。”

覓秀看得很無語。

而晚間最值得她高興的是,晚膳裏竟有一道她特別愛吃的松鼠鳜魚。

這道菜在绛都最奢華的酒樓望仙樓要二兩銀子,取最鮮嫩的鳜魚,用最精致的刀工,最細巧的烹饪法子做出來的……,總之,要二兩銀子。

此時,松鼠鳜魚就擺在她的面前。她托着腮唉聲嘆氣:“唉。”

“為什麽嘆氣?”一道清雅含笑的聲音忽然響在耳邊,下一刻就響起滿屋子行禮的聲音,她剛要起身,就見白衣青年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免禮。

燭光下,青年那張白皙的面容被暈上淡淡的影子,甚至添了一絲旖/旎的紅。

他的長發沒有束得特別規整,而是只用一支白玉簪子挽住,許多淩亂的發絲或貼着他的額角鬓邊,漆黑的發,漆黑的眼睛,眼睛裏還閃着一點星光,與白衣相映,像……

像志怪傳說裏被狐貍精吸食/精元的俊美書生。

她撲哧一下笑出來,落在姬晝的眼中,何嘗不是星河璀璨,煙花一瞬。

她不預姬晝這時候會來——她對姬晝的了解還僅限于在谧園的時候聽過的那些傳聞,所以她是拿他當個正人君子看待的。

可正人君子,怎麽會在冊封禮之前偷偷過來找她啊?民間成婚的男女,拜堂前還不能見面的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這個解釋沒有很難,不過是他沒有把他們兩個人當成民間成婚的男女,只是她身在局中,沒有想過他此時的心中到底有沒有自己。

又或者,她最是會自欺欺人,哪怕她知道,也絕不願意相信的。

姬晝落座在她的右手側。

“小宛,你還沒有說為什麽嘆氣?”他的目光掃過滿桌山珍海味,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但并未表露更多的不滿。“是王宮中的菜肴不合胃口麽?”

他這樣問了,小宛自然要答,連忙道:“小宛很喜歡的。”只是話忽然被覓秀笑着打斷:“陛下不知,姑娘從前喜歡這松鼠鳜魚,卻很少能吃到,所以觸‘景’生情呢。”

姬晝輕輕一瞥那道看起來并不起眼的松鼠鳜魚,說實話,他從未刻意記過自己的喜好,都有底下人貼心地奉上。

只是他不禁去想,他的小宛,當年是最不喜歡吃魚的,因為魚刺實在太多,她又實在太笨了,總是被卡住。太笨了,他想着想着,卻忍不住覺得那樣的她很可愛。

他的小宛已經沒有了啊。他剛剛不經意流露出的笑容迅速斂去。

他撐着額角看着眼前的這個女子。

尋音這時也接話道:“是呢,奴婢記得兩年前,姑娘為了嘗嘗望仙樓新出的這道松鼠鳜魚,三天抄了十遍金剛經。”

饒是姬晝也微微詫異了一下,金剛經有五千多字,豈不是三天抄了五萬字?

小宛臉上紅了紅:“什,什麽,沒有,沒有的事……我能是那樣的人嗎?”

尋音掩着嘴笑了笑,說:“姑娘當時還作打油詩呢。”

姬晝的身子向前傾了傾,來了點興趣:“什麽詩?”

小宛瞪大眼睛朝着尋音使勁搖頭表示不要,尋音只當沒看見,自顧自地說道:“姑娘當時看着擺在桌子上那麽巴掌大的一盤松鼠鳜魚,說,”她清了清嗓子,“松鼠魚,吃不到,金剛經,抄不完,……一筷下去一個錢,一個錢,兩個錢,三個錢,……小宛小宛沒有錢。”

小宛只恨不得去找個地縫鑽進去了。尋音這丫頭是天真活潑,天真的是不是有點過頭了,她若不是對她知根知底,一定會以為尋音是薄大小姐派過來潛伏在她身邊專門拆她臺的。

姬晝聽了後,忍俊不禁,仿佛眼底都是笑意般看向低着頭的小宛。

“你若喜歡,過幾日,孤叫人請那望仙樓的廚子進宮來。”他含笑看着她時,好像有萬千星河流淌進了他的眼睛。

小宛聞言,心中似被熨帖到,只覺此刻溫情正好,若是可以長久一些,就更好了。

日子到了冊封禮宴那一日,九月二十,距離最近的吉日。

而董六公子已經摩拳擦掌整整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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