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子使臣2

小宛聞言,方才醞釀好的戲全都抛到了腦後,眼睛微微睜大,很不可置信地望着禮服因為一條系帶散開即将呈現滿盤皆崩的趨勢,她懊惱地“哦”了一聲,迅速手忙腳亂地去把散開的衣帶系起來。

原來她不僅是剝果子皮兒得一絲不茍,系衣帶也同樣要求嚴格,非要讓蝴蝶結兩邊垂下來的一樣長才肯罷休。

青年的目光輕輕落在她纖細白皙的手上,宛若溫柔地注視着她,餘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那邊出聲挑釁的諸全。

他不必猜也曉得,諸全此時必然是吹胡子瞪眼,心中把他和眼前的女子一道罵了個狗血淋頭,不外乎是如何不敬,如何可惡,晉國如何禮崩樂壞,再尋思回去一定要向夏天子參他一本。

這樣麽,正是他所需要的。

等他思慮完後,正瞧見那雙纖纖素手各伸出兩根手指,分別捏着一根系帶,極限拉扯,她睜大眼睛貼近并左右來回地看,似終于使之端平,才長籲一口氣,他估摸着是她大功告成了。

諸全咬牙切齒自不必提,而薄雲钿咬牙切齒更甚,她旁邊的薄慎之作為名不虛傳的眼神很好的人,瞧見他妹妹快要把盛酒的瓷杯捏出裂紋。

這時,殿堂之上,忽又響起姬晝的聲音。

“愛妃說得是,諸全閣下侍奉天子四十載鞠躬盡瘁,一直未有成婚;大約正是如此。孤攜愛妃敬閣下一杯。”

王座上的君王含笑看向諸全,語聲中也含了許多洋洋喜氣,仿佛因為剛剛凝光夫人的那句“諸全是沒有喝到喜酒而不滿”,就将所有“委屈”一掃而光,讓人不得不聯想到,他對自己娶的這位夫人真的很是寵愛,對自己的這樁婚事,也非常之滿意。

衆人望見姬晝垂眸擡起手斟酒,連擡起的高度,手腕轉動的角度,也是恰到好處的賞心悅目。他誠然是古玉卓絕般的人物,做這些動作時,都像畫兒似的好看。

小宛托着下巴目不轉睛地望着,覺得好看的人就是做什麽都好看。

侍者将國君親自斟的喜酒遞給諸全的時候,諸全簡直臉都綠了,差些拍桌而起。他難不成真是為沒喝喜酒而氣的不成?晉國的人拿他當什麽了?

幸有一邊知眼色的親信按住他的手,低語道:“大人,晉王今日做派與前幾日大相徑庭,倒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要說諸全身為天子近臣,也不知是哪裏得了那位老眼昏花的夏天子的眼,對他的話一向深信不疑,但其本人卻未必有什麽高深的眼界。

經過親信這樣提醒,他心裏才有了點了悟,便沒有立即去發作什麽了。諸全接了那樽酒飲下,朝姬晝的方向略拱了拱手,就算還了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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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似乎并未因這小插曲而混亂,依舊井井有條。

齊國小郡主行過禮後入了座,高昂起頭,坐得端正筆直,乍看之下她脊背比在場其他王公貴胄還要挺直些,小宛目光在她身上不由多停留了一刻。

大約是感到她的目光,小郡主也沖她盈盈一笑。

宴席上的酬酢禮繁雜不已,小宛呆呆地看着姬晝跟賓客、臣子彼此敬酒,又眼尖地看見姬晝一口酒也沒有喝,全倒進案幾下一只瓷盆裏面了。

瓷盆裏頭的酒看得她目瞪口呆,這麽多要是喝下去,得醉成爛泥吧?小宛對自己的酒量有清醒的認知,沾酒就醉,故而她一向滴酒不沾。

姬晝應是注意到了她的訝異,但并無跟她解釋的打算。

雅樂奏完一支後,續奏《鹿鳴》。小宛瞧見一隊舞伎依次進得殿來,整齊穿着水天碧的衣裙,深秋九月,她看着她們穿得那般涼快,不由得立即緊了緊自己的大氅。

她好像看什麽都覺得新奇有趣,全神貫注。姬晝對這些歌舞從不感興趣,見她興致盎然,又想到她也是學過跳舞,便随意問了一句:“她們跳的舞,愛妃覺得怎麽樣?”

小宛摸着下巴,她完全是出于專業人士的點評,所以自己毫無發覺地就坐直了些,眼神也更加專注了,緩緩說:“她們的舞編得很有新意,但有些動作雖顯得很有難度,但是做來反而僵硬。而且,這既然是多人舞,因着那些有些難度的動作,就難免不整齊,反而失去了優點。……”

小宛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越說越高興。大約是每個人對于自己愛好或者特長的領域都有潛在好為人師的特質,小宛沒有例外。說起跳舞,她就兩眼放光,如同餓了七天的餓狼。

姬晝覺得自己心中所想到的這個比喻異常貼切。

兩眼放光。

他到現在,還當真沒有看見過她現在這樣兩眼放光的模樣。似乎一直以來她都表現得世俗又平淡,無欲且無求。一個矛盾的女子。

這讓他忽然好奇,她心中會否也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夢想呢?每個人都會有其所珍視的夢想。

她還指着這個那個舞伎點評起她、她、她分別有些什麽優點什麽缺點,聽得姬晝一頭霧水。

他原本只是覺得她應該找點話說,以在外臣面前突顯他們兩個親近,但她一說起來他又聽不大明白,也确實令他連插話也沒法兒插。

他只好有些無奈地笑着撐着下巴看着她,半晌,等她終于停下來倒了杯水喝,小口小口啜飲着熱水的時候,他便問出了剛剛自己想到的那個問題。

“那些舞伎畢生的夢想,或許就是在這樣一場宴會上獻舞一回。愛妃既然習了多年的舞,有沒有諸如此類的心願?”

他問得極其随意,小宛啜飲的動作頓了一下,長長的睫毛顫動着,說:“我……我的心願?”

她想,她從前也許有一個畢生渴求能夠實現的心願,但如今她再也記不起來,只能品味午夜夢回時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失落,還有曠似汪洋的死寂。

她的心中如今曠海無瀾,只有活着,沒有什麽心願。

在她沉默着不知如何去解釋的時候,姬晝卻了然于心了。他方才所說的大多數舞伎們畢生的心願并非只是為在這樣的場合裏獻舞,而更重要的是可以借此機會得了在座王公貴族的眼,從此飛上枝頭、平步青雲才對。

他想,她的心底也許正是這樣想的,才不好意思說出來。

姬晝聽過小宛洋洋灑灑的分析後,多少有了點了解,而其他在場的非專業人士只注意到她們穿得十分涼快,這在鑒賞境界上自然低了一等,這其中以董六公子為最甚。

董六公子自然不眼瞎,對于美人,他的眼力勁絕對可以直追薄慎之。他至今想起當日在谧園唐突了佳人還甚是後怕,也不知凝光夫人會不會回頭吹枕邊風,所以,當在場最漂亮的女子是他所不能觊觎的凝光夫人之後,他只好尋找一個可以觊觎的目标。

比如偷偷看看那位嗆口小辣椒薄大小姐,再比如看看宮家家主那個漂亮妹妹;還有齊國小郡主也甚是可愛。但他不敢多瞧,果然,越漂亮的女子越是不能觊觎的。

董六公子最後還是決定舒舒服服地賞歌舞,歌舞伎總歸是他可以觊觎的了。宴席上也另有許多在他看來比較虛假的熱鬧,——至少熱鬧。

他可不會知道小宛本就心寬,早将董六那天的無禮行為忘記了,更不必說吹枕邊風。

這時候,薄雲钿忽然笑眯眯說道:“諸全閣下,您怎麽眼睛都快黏到凝光夫人身上去了?”

此話一出,小宛剝葡萄的手沒停,目光也絲滑地從舞伎身上過渡到了薄雲钿身上,只見她笑得像偷了腥的貓,似有似無地看着諸全,又或許也看了她。

小宛吃了一顆自己剝的葡萄,覺得這葡萄真真好吃,愛不釋手地又吃了一顆。

殿堂此時滿堂寂靜,所有目光都彙聚在了諸全的身上。

董六公子也看戲似的看着他,并以自己驽鈍的腦子揣度了一下,諸全四十多歲未婚,鐵定是想女人的,偏偏他們陛下這位愛妃生得那叫一個傾國傾城,這諸全怎麽能不多看幾眼?就連他,也是歡場中摸爬滾打多少年才能穩如泰山不去偷看。

諸全的臉漲得通紅,将金樽重重置在案幾上,說:“胡說!”

其實他的确偷偷看了幾眼,但也僅限于幾眼而已,誰教人家長得實在好看;但那遠沒有達到薄雲钿所說的“一直看”的程度。

諸全覺得自己很冤枉。

心寬的小宛也覺得他好像有點冤枉,人在世上本就少不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倘使因為好看而被人多看幾眼就要跟人打架,那還了得。她有時也偷看好看的人呢,比如姬晝。

小宛完全沒想過薄雲钿是另一個意思,只聽她又涼涼道:“怕不是夫人與閣下有舊?所以……”她做出恍然大悟狀,“哦,難怪啊難怪,閣下剛剛那般失禮,估摸着是瞧見了故人……?”

小宛差點被葡萄給嗆住。

姬晝關切地問她怎麽了,她一面撫着胸口一面答曰,原來真的有人睜眼說瞎話,俗語誠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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