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子使臣3
卻聽諸全拍案而起,約莫終于有個機會讓他拍桌子,所以拍得桌子狠狠一震,他怒斥:“薄小姐這是什麽意思!”
小宛的目光于是又絲滑過渡到諸全身上。
薄雲钿說:“閣下這是?惱羞成怒了?”說着,故作嬌媚地掩嘴笑了笑,目光卻始終不曾離開王座上的姬晝。
小宛默默地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她的話後,又吃了一顆葡萄。
殿內一下子響起許多竊竊私語的聲音,交頭接耳,如同發掘到了什麽天大的八卦。
小宛轉而又想到自己此時好像不該佛系地吃瓜,應該說點兒什麽;說什麽好呢?她撓了撓頭,覺得自己實在不是個好演員。
她思索了一下後,心中忽然有個冒險的想法,不知會不會貼合太後的心思;但也不妨一試。
她的目光狀若無意地掃過薄雲钿的時候,薄雲钿也正在看她。
她立即抱緊了姬晝的胳膊,大力搖了搖,頗有地動山搖的架勢,而後她眼角似湧出淚花,聲音泫然若泣:“陛下,臣妾不認識他的!”
她的聲音不刻意做作的時候,宛若一把輕雲出岫,清麗柔和,大約最适合低吟淺唱,誦讀詩詞了。
此時這樣刻意的矯揉造作,姬晝聽得太陽穴一跳。
他的第一反應,她演技實在亟待提升。
然而底下所有人卻只能瞧見白衣青年将那個紅衣少女順手按進了自己懷裏,一手扣着腰,一手扣着她後腦勺,這是十足的保護的擁抱姿勢。
衆人還瞧見青年的手安撫似的一把把輕柔捋過少女如瀑的黑發,他們感慨着凝光夫人怎麽有如此一頭漂亮的長發的同時,聽見了青年淡淡的嗓音響起:“孤倒是要問諸全閣下這是什麽意思。”
他嗓音如金玉相擊,字字清脆明晰,平淡中蘊着一抹委屈和質疑,眼尖的薄五公子還發現陛下的肩膀有些明顯起伏,仿佛正壓抑着怒火。
至于好脾氣的陛下的怒火從何而來,薄慎之想了想,約是剛剛凝光夫人順手點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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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那樣的美人在他的懷中啜泣,他也做不到坐懷不亂,诓論心平氣和地從容處之。
姬晝擡眼,目光冷冷地看向啞巴一樣尚不知怎麽辯駁的諸全,冷冷說:“閣下是天子使臣,身份尊貴。屈尊降貴參加夫人的冊封禮宴,使禮宴增輝,孤心中感激,一直以禮相待,卻不知閣下竟然……”
餘下的話未明,他的目光又輕輕點在了他懷中女子的身上。
那個“竟然”之後,自然是無盡的委屈氣憤,仿佛在指責諸全,自己已經這樣對待他,他怎麽能夠觊觎自己的女人,還肆意不敬,惹出嫌疑,讓夫人受了委屈傷了心。
好似一下子諸全閣下真的就觊觎了凝光夫人,也真的就惹怒了晉王陛下,晉王連他天子使臣的臉面也不顧及了,只想為夫人出頭。
諸全憤憤道:“晉王,外臣受天子命來為海光盛宴道賀,這是經久流傳的古習,貴國人今日一而再再而三挑釁,不把外臣放在眼中,還污蔑外臣,難道,晉國是要與天子為敵!”
這頂帽子扣下來,無疑就是把晉國當了靶子,雖說如今夏王室式微,但表面功夫還是得做一做的。晉國若是此時爆出不尊天子的事,經人刻意引導輿論,那下一次趙國舉尊王攘夷之大旗,第一個就要來讨伐晉國了吧?
這便是小宛剛剛心中靈光一現閃過的想法。
“污蔑?”
一道帶着泣音的聲音反問道。接着是幾聲讓人聽了都共情的呼吸,仿佛是受了天大委屈後在竭力隐忍着哭泣而不得不做出的深呼吸一般。
實際上是小宛悶得太久快要窒息,從姬晝的懷中擡起腦袋來,立即就大口大口呼吸了一番,才覺得順暢多了。
她回頭去看諸全,眼神哀傷,“不知我們如何污蔑了閣下?方才行揖禮的時候,閣下的目光便不規矩,陛下也瞧見了,只是陛下敬重閣下,沒有多言。若閣下自身行得正坐得端,又怎麽會惱羞成怒?殊不知,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這一擡頭,再一回頭去看諸全,姬晝只見她的眼圈紅紅的,淚汪汪的眼中蓄有淚水,煞是可憐可愛;額發雖淩亂了不少,但十分有淩亂的美感。
她現在就像……暮春時節零落成泥的雨後海棠。
是了,海棠。
他心中不可避免地憶及了另一個女子。
諸全黔驢技窮,不知如何是好,畢竟他這麽些年在各國都頗受禮遇,哪裏會有今日的境況?
他的親信使勁使眼色表示不宜讓自己沾上這類謠言,與女人有關的謠言那是長了八張嘴也說不清的;但氣暈了頭有沒什麽眼界的諸全怎麽還能聽得進去?
諸全破罐破摔地昂起頭,說:“是,就算我諸全今日看了幾眼,又怎麽樣?不過是個女人,能讓本官看上,不該是她的福氣?晉王不如就将凝光夫人讓給我,回頭,諸全一定在天子面前替晉王多多美言!”
此話一出,滿堂嘩然。沒有哪個男人面對如此露骨直白的侮辱之言還能沉得住氣的。
薄慎之小心翼翼地去看姬晝的反應,只看見他右手抓緊了衣裳,眼睛大約瞪得發紅,肩膀更是顫動得厲害,也許是氣的。
姬晝再次開口的時候,嗓音難免多了幾分低啞,“諸全閣下如此狂妄,視儀禮如無物,置晉國于何地?等諸侯朝觐時,孤自然親往钤京禀明天子,請天子裁奪。來人,送使臣歸钤京!”
這就是與諸全徹底翻了臉了。
別說諸全傻了眼,就是薄雲钿也沒想過是這樣的結局。
場中幾乎所有人都是訝異的,穩如泰山的宮家家主手持酒盞頓了頓,燕國使者也不免側頭多看了晉王一眼。
唯有小宛,看着他仿佛因為她而掀起的驚濤駭浪的同時,卻感知得到,他的心從未錯跳過一拍,他的眼底也是那樣清明。
她疑心是自己的錯覺,因為下一刻姬晝低着頭攬她入懷的時候,心又跳得很快。
可惜她并不知,他心跳加速不是因為此時此刻的她。
他垂着眼,一時寂靜,想到幾年前在花夜樓的時候,有人當着他的面調戲小宛,可那時他重傷未愈,實在沒用,連保護她也做不到。若非她自己聰明機靈,也許就要被迫受辱。
他至今想起那一幕,心中都難免地後怕。
可他如今所能夠做的,依然只是于事無益的彌補,比如讓那些人永遠在世上消失;但他的小宛,也永遠回不來了。
他恍惚了一個瞬間,懷中這個女子與小宛長得實在是一模一樣,才勾起他的往事。
他斂了斂心緒,小宛很快就發覺他的心跳平緩下來,再未有什麽異常。
——
禮宴過後,晉國大街小巷瘋傳着禮宴上天子使臣諸全與晉國諸位的劍拔弩張,還有陛下的那道逐客令。
由于各國不少王公貴族也受邀參宴,這些傳言并他們的佐證,短短一個月內,幾乎已經傳遍了大夏每個角落。
而這件事中最惹人注目的,不外乎是凝光夫人。
有文人替她屬文,言她是“神似纖雲遮月,貌若霁雨春華。靥生棠燭之豔,眉畫遠山之長。晔晔流星落,皎皎動雪風。行止搖曳,舉步凝光。”
自古以來有文人撰文稱贊的美人的知名度總是高于沒有文人撰文稱贊的,這一下,凝光夫人的美貌并她的妖妃名聲一起傳遍了天下了。
坊間傳得有模有樣的,只道是一向有賢明之名的晉王對一個美貌女子一見鐘情且情根深種,為了那個女子,不惜跟天子的使臣翻臉。
這個傳言,且稱之為傳言吧,傳到了各國的諸侯耳朵裏,有的開始摩拳擦掌,有的卻沉了沉心。
當然,也傳到了大興宮滄海殿中居住的凝光夫人葉琬耳朵裏。
小宛正咬着一塊王宮秘制的牛奶味酥餅,聽到尋音氣鼓鼓地将聽來的傳言說與她聽時,耳朵支起來,聽得十分認真。
她微微側了頭擡起眼,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半晌把嘴裏的酥餅吞下去後,說:“他們是這樣誇我的?尋音,我真的這樣好看?”
說完,她自顧自地搖了搖頭,“什麽棠燭之豔?是我的胭脂畫得太厚了麽?至于皎皎動雪風……”她頓了頓低下頭似在思索,又緩緩擡起頭,續道,“難道是說我一邊走,鶴氅的毛就一邊落?”
尋音很難相信自家主子會是傳言裏已經被傳成禍國殃民的“妖妃”本人。
滄海殿是距離姬晝的寝宮麟化殿最近的宮殿,原本叫個什麽名字,小宛路過它的時候,覺得它的庭院中若能栽滿海棠花,來年春日一定美不勝收,而她其實沒有提,貼心知意的陛下已經對她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将這座宮殿給她住。
他為之更名為“滄海”。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小宛聽見這個詞的時候偏了偏目光去看姬晝,心中不由嘆息。
不知這樣的人,他曾經的滄海與巫山會是誰。
但她心裏某處卻像明鏡似的明白着某些事實,那就是,再也不會有人可以取代他曾經的滄海與巫山,比如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