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花燭夜

凡事總歸有因有果,有結論勢必有論據;而小宛得出這一結論的最直接論據就是,九月二十的那個本應是洞房花燭夜的夜晚。

一開始,所有人都以為晉王陛下将日子訂在九月二十是為了照顧她的某些不便言說的原因;後來,連她自己也這樣以為,畢竟他待她實在可以稱得上非常好,而她目前所能夠配上這份獨一無二的好的,只有她的顏色了。

那個夜晚,人散後,一鈎月冷冷地照着滄海殿,漢白玉砌成的闌幹石階在深沉夜色裏反射着疏冷的白,琉璃瓦間或折着月光。

夜涼如水。

空曠的殿前立有十來位錦衣宮人,手持羊角宮燈分立殿門兩側,暖黃燈光時明時滅。

秋夜裏不時有蛩聲寂鳴。

明天應該會是個好天氣。

姬晝牽着她踏進滄海殿的門檻,她擡眼好奇地打量着,只見殿內布置和民間男女新婚的時候并無差別。

喜幛結挂在梁上,高案上燃着手臂粗的龍鳳雙燭。

燭光在低緩地躍動,躍在他的眉眼之間,連帶他整個人也像一枚暖玉,暈有醉人的暖意。

他牽着她的手就停在了前殿,她的目光撫過四曲白玉屏風上所繪制的一樹墨梅,又撫過角落立着的一人高的雙魚青花瓷瓶,她知道這些看似尋常的東西實際上都價值不菲。

玉案上擺着一只海棠樹狀的筆架,幾支紫檀毛筆挂在棠樹枝頭,尤其地新奇有趣。

她想,以後要是需要演個什麽生氣了砸東西的戲碼時,她可怎麽下得了手砸這些啊?她心裏搖了搖頭,心想還得去購置一批砸得不心疼的東西進來。

姬晝牽着她停在了西殿,西殿是日常起居之處,也便是今晚名義上的新房。

小宛雖然心寬,但也不能夠稱作毫不緊張的,所以身處這绮帳紅羅間、燭光籠罩裏,她的手心都有些出汗,也不敢擡頭去看姬晝。

姬晝低下頭,眸光裏閃着些微的光盈,靠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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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他會像那個夜晚一樣,要親一親她的唇,所以心跳得如同擂鼓。

可是他卻是微微一笑,輕輕在她耳邊說:“愛妃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你我還要前去給母後請安。”

她詫異地擡眼:“陛下要走?”

“政務繁多,孤得空再來看你。”他無奈地笑了笑,伸手扶了扶她發間一支搖搖欲墜的步搖。

他已經轉身就要走,她也不知自己怎麽就有勇氣拉住他的袖子,他回過頭的時候,眼眸裏一閃而過了什麽,似乎是沉冷不耐的目光,她懷疑自己看錯了,因為下一刻他的眼裏又盛滿了溫柔缱绻。

他像在詢問她還有什麽話說,她想,一不做二不休,于是吞了吞口水,鼓足了勇氣,說:“陛下真的不能留下來嗎?……”

她期盼地望着他。

他的唇邊笑意仿佛快要凍結住,眼裏逐漸地結了冰芒,小宛拉着他袖子的手下意識便松開了。

她不想做惹人厭煩的人,何況,她的任務也不能過早地失敗。

所以她很懂事乖巧地點了點頭,像在跟自己說話一樣,“陛下政務繁忙,有許多要緊的事情要處理,我也困了,我先睡了……嗯……”

白衣青年這才笑得更滿意地揉了揉她的腦袋。

等他走了以後,她轉過身,仿佛真的很困一樣拿手掩了掩嘴,站到高幾上一對紅燭跟前,拾起宮人早就準備好的金剪刀——大約本是用來剪發結同心的——興致盎然地去剪紅燭的燭芯。

她剪得很專注很認真,忽然想到了什麽,問道:“前兒我說的要栽在院子裏的海棠樹,栽了麽?”

覓秀從門外轉進來,卻是欲言又止,好半晌才說:“回姑娘,內務監已經揀了幾株開花繁盛的海棠樹移栽過來了。”

她說:“要是春日裏就好啦,可以舉着紅燭去院子裏夜照海棠。

覓秀聞言,聲音低了低,說:“姑娘怎麽……”

她側過身子看向覓秀,覓秀把頭低得很低,她猜覓秀應是責怪她怎麽都不上心,沒能把陛下留住。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覓秀,咱們也有咱們的命數。”

覓秀懷疑姑娘抄經抄多了。

她偏着頭想了想,她人生裏大約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洞房花燭夜,只有她一個人,真是怪可惜的。

不過……,小宛也未必真的很難過。今日只是一個日子,是她的生命裏,一個普通的日子罷了。

因為,這日也不是與她喜歡的人的洞房花燭夜。

她驀然想起另一個男人,正如姬晝此時想起另一個女人。

她與那個男人,也許是無緣了。自己所能為他做的,就是在這深宮之中,……聽太後的話,助他掙回江山。

也不知姬溫瑜和薄雲钿的婚事在什麽時候,應該也快了吧。

只不過他不會像他的哥哥在成親的夜晚撂開她一樣撂開薄家的姑娘,誰讓薄雲钿姓薄,是他母親的親侄女,是鈞武侯的掌上明珠。

她想到他以後的溫柔都是留給他的妻子薄雲钿的了,心中止不住地失落,剪燭花的動作一個偏差,剪刀劃破了左手無名指。

“嘶……”她低呼出聲,轉身去找藥,覓秀見狀連忙心疼道:“姑娘怎麽還把手指頭弄破了……這,這大喜的日子……”

她垂着眼,說:“我記得姑姑給的藥還有一點兒的?覓秀,你收在哪裏來着?”

覓秀翻了半天,沒翻到,急道:“啊呀,好像落在谧園了……姑娘,奴婢去太醫院問問,……”

小宛點了點頭,自己去扯了點布條裹上。

對尋常人來說,這點小傷口也算不得什麽,但偏偏小宛不一樣,她的傷口出血特別厲害,總是很難止住結痂。所以不一會兒,裹着手指的布條就染紅了。

也不知三年前心上那道傷流了多少血才止住——想到這裏,小宛總是很慶幸姬溫瑜那時候能救了她,讓她可以活下去,哪怕這是偷生也好。

覓秀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來,小宛沒有什麽睡意,就坐在床上等着她。床上鋪着大紅繡鴛鴦戲水的錦被和褥子,罩着一副煙霧紅紗,上繡着翩翩蝴蝶。

她便打量着那些活靈活現的蝴蝶。

“姑娘,這是太醫院正給的雪砂膏,說這能止血結痂,還能怯除疤痕。”

小宛心頭一動,給自己手指抹了抹,等半夜三更裏,又爬起來悄悄地解開衣裳,在心口處也抹了抹。

希望這樣醜陋的疤痕早日消除掉,——她也是個愛美的女孩子的。

塗完以後,心口上冰冰涼涼的,她又仰身躺下,不久便睡着了,無夢而眠。

第二日一早,姬晝先去上早朝,散朝後如約來到滄海殿。

他着了一襲玄底金線繡五爪螭龍紋的王袍,氣派非常,襯得他容色威肅正嚴,與昨日那般溫潤風流又大不相同。

他連一個目光都那麽正經,搞得小宛覺得自己好像很不正經。

她暗忖,自己挑來挑去挑了件喜慶的衣裳,是不是很不對勁,不合禮啊。

她還是以民間男女成婚的習俗來想,晉國的民間新娘子新婚頭三天都要穿紅襖子,戴大紅花,腮上抹紅胭脂,嘴唇也要塗得紅紅的。

她千挑萬選選了條銀朱地繡牡丹紋的裙子,因為牡丹喜慶。又很自作主張地給腮上抹了抹胭脂,顯得紅撲撲的氣色好;再是戴了朵紅絹花。但現在看來,跟他站在一起是不是顯得很土啊……?

她緩緩打了個問號。

姬晝的目光一只含着些許笑意,她知道他很有禮貌,就算自己很土也不會指出來的,所以她背着姬晝低聲去問覓秀:“我今天,是不是很土啊?”

覓秀老實巴交地搖了搖頭,“姑娘這樣美,怎麽會土呢?”

她有些不自信,又去問尋音:“尋音,我是不是很土啊?”

尋音也老實巴交地搖了搖頭,“姑娘的确很美,那個,叫什麽……哦,豔光四射!”

她還是不自信,揪了揪腰上系的銀鈴铛,這時,姬晝回過頭來,忍笑道:“愛妃聽過鄒忌諷齊王納谏的故事麽?”

小宛歪了歪頭,表示不知。

姬晝将故事說了一遍後,小宛立即紅了臉,心中把尋音和覓秀罵了一頓,什麽不土,分明是土死了,姬晝心裏一定在笑話她呢,還特意說這個故事來暗示她。

小宛癟癟嘴:“覓秀尋音之美我者,私我也。”

卻聽姬晝微笑着拉起她的手,道:“非也。鄒忌那是自負,愛妃卻是……難怪坊間傳言,‘靥生棠燭之豔,眉畫遠山之長’。”

小宛嘟了嘟嘴:“陛下之美我者,亦私我也。”

姬晝的眼中,她的确是豔光四射,宛若春日融融裏,海棠花事方盛。

世上沒有豔俗的顏色,再豔俗的顏色,也配不上她的容顏絕豔。

他喉頭一動,忽然有親一親她這粉嘟嘟的臉頰的心思。

不過他忍住了。

“咱們走吧,太後想必……也等急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小宛倒是側了側頭,覺得急了的似乎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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