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衡無閣

小宛依偎在他的懷中,月光薄薄地灑上她深朱色的長裙,簇起點點細碎的銀光。

她剛要說沒有很嚴重,轉念一想,此時該做得可憐些才對,于是又低低地抽泣了一聲:“嗯……”

姬晝身後追來了幾個人,皆是齊服利落玄袍,腰佩橫刀,右臂上纏一股猛虎圖案,怪吓人的。他們整齊停在姬晝的身後三步遠處,排列成兩列各二人,左邊打頭的一個年輕男子腰上佩刀刀柄上鑲着一枚紅寶石,與其他人的白玉不同,可以猜測他在四人裏品階稍高。

無疑,小宛剛剛那聲撒嬌似的“嗯”也落進他們的耳朵裏了,這倒叫郁雲領着侍衛們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尴尬得只有低頭。

姬晝的手臂箍着她的腰肢,就在剛剛箍得還如同鐵桶,好像一絲也掙脫不得;現下松開了一點,她潛意識裏害怕他就會徹底松開,纖纖的手指将他的衣袍褶子抓得便愈緊。

她一雙剪水秋瞳盈盈可憐地望着他的時候,實在無法讓人能抛開她,她也是有這份底氣的。

但姬晝的目光很快地掠過她身後立着的那仿佛連一絲動靜也沒有的四個侍衛,道:“何事?”

郁雲上前半步,低頭道:“西北有緊急戰報。”

小宛生怕此時被人扔在半路上,一聽到有急報,本是想裝一裝賢惠的,說些什麽大局為重的話,但話到嘴邊,又給咽了下去。

這世上賢能可谏的人多了去了,缺她葉琬一個麽?

她心裏搖擺不定,側頭看到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束青白的月光照上他挺拔巍峨的鼻梁,他的眼睫微微低垂着,遮掩去平日裏的深湛清冽。他的眼睛很美,是狹長漂亮的鳳眼,連眼尾掃出的幅度都那般矜貴。

她有些遲疑,但并未遲疑太久,因為他側過頭,他的目光忽然凝進了她的眼裏。大約包含着幾許歉意?

小宛垂了眼睑,低低道:“陛下……我真的有點疼,可能走不了路了,……”

她的手指快要把衣裳角擰成結,勾着他脖頸的力度也增加了點,她現在也不知在與誰鬥氣,只是心中很期盼着什麽,期盼他當真能像薄太後所言,選擇她一回。

不過,她又有什麽底氣去要求他這樣對待自己呢?她說出那句話時,已經耗盡了她積攢許久的勇氣。

哪怕他還是沒有搭理自己,那她也算是嘗試了一下,下次就更有經驗了,也不必太悵然失望。她已經給自己找好了自我安慰的理由,所以方才的忐忑又消失了泰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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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寬,所以不會在意。

她心寬,所以哪怕他歉意地微笑拍了拍她的背,又松開手,将她交給了尋音扶着的時候,她也因為沒有抱着所有的期望而沒有陷入徹底的失望。

她最精通的就是對任何事情都不會投入百分之一百的期盼,如斯,她再怎樣失望也不會超過太久,也許只是一瞬。

世上的事情于她而言,不過是活着所必須經歷的而已,有即有,沒有即沒有。

青年的白袍在淺薄冷淡的月光下,似是流瀉而下的一筆雪白懸瀑,他的眉目如同水墨畫中嶙峋的山石抑或流淌的江河。小宛被尋音扶着,面對姬晝的漆黑的眸子時,自己毫無意識地後退了小半步。

這是她每每自我保護的下意識的動作,或許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卻一點不漏地落在了姬晝的眼中。

姬晝蹙了蹙眉,他不喜歡這個女子頂着她的臉還要做疏遠他的事,所以他又向前進了半步,本想說些他處理完政事就去看她的話,腳下卻不期然踢到了什麽。

躺在路上一只孤零零的食盒。

尋音立馬就要去撿,小宛也低頭讷讷不言,她尴尬地想起來她本是要給姬晝送飯,結果一心訛錢就抛到了九霄雲外。她自認她對人家是這麽不上心,怎麽還能指望人家對她上心,心底忽然生了幾許愧意。

姬晝淺淺一笑,幾不可聞,但她偏偏就是聽到了。她驚異地望了一眼姬晝,不知他在笑些什麽,是覺得她平地摔很好笑麽,那也太可惡了。

姬晝含笑的嗓音響在諸人的靜默中:“愛妃原來是為了孤,孤又怎麽能把愛妃留在這裏?”

說罷,他走上前,将小宛攔腰抱起。——她實在太輕了些,就像羽毛似的,輕飄飄的要随時飛走。

他想到了這個比喻後,眉頭便蹙了起來,在她耳邊道:“怎麽這麽輕,好似比前幾日還要輕。”

他那低語只似羽毛般刷過她的耳朵,惹得她差點控制不住地要笑出來,險險忍住,還未從剛剛他的轉變中回了神,試探着說:“可能是頭上沒有戴那些首飾?”

卻不見他的眉頭舒展。

小宛心裏卻樂了樂,這算是挑戰了他的規矩麽?她也能被人選擇,真好。

她這是誤打誤撞,完全不知姬晝是哪裏被她觸動了。最後她歸結到自己獨一無二的人格魅力上。

不過此舉落在郁雲的眼中,卻情有可原。他跟在姬晝的身後,默默地想,陛下身邊從來就沒有親人關懷陛下的身子。從前,姑娘是最關心陛下的,可是姑娘紅顏薄命……

而這位夫人有着姑娘那張臉,還有這份心,且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若他是陛下,也實在會被觸動。

月光淺淡,一路她只聞見有淺淺的呼吸聲并輕輕的腳步聲,仿佛他們不是要去處理緊急的軍務,而是在漫長的小徑上閑庭信步。

姬晝抱着她到了禦書房的門口,那裏自然燈火通明,光是守門的侍衛都層層疊疊,頗有水洩不通的架勢。

不過姬晝沒有領她進去,而是繞去了禦書房的背面,背後隔着一條小巷另起了一座小閣,她擡頭看到匾上書有“衡無”二字,蒼勁瘦直,鐵鈎銀畫。

他踏進閣中,進了內室,小宛驚奇地望着這裏,這裏布置格外簡陋,就連她在谧園的香閨,也沒這麽簡陋的。沒有任何裝飾,牆刷得很白,家具只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張硬榻。

桌子上還有厚厚一疊書。根據小宛的猜測,那絕不會是話本子。小宛突然對衡無二字有了了悟,是指這裏什麽都沒有的意思嗎?

而在唯一凳子上坐着的老太醫連忙起身行禮。

小宛才意識到了什麽,原來方才她沒發現的時候,他已經遣他的侍衛去請太醫來這裏等候了。

“孤先去處理急務,稍後再來看你。”他溫柔地看了一眼小宛,小宛被放在那張硬榻上,點了點頭,乖乖說:“嗯,小宛都明白的。陛下不必擔心小宛。”

剛剛他能夠不丢下她,她不必去和尋音抱頭痛哭,去面對茫茫的黑夜,她心中其實已經極其滿足。所以她朝他露出甜甜的笑靥,在微弱的燭光下,似一場無比絢爛的晚霞。

這個世上為什麽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就連給予了一點點的好,她們就十分滿足,毫不貪心。

他實在搞不明白母後是從哪裏找來了她的。

姬晝踏出衡無閣時,夜裏星光璀璨,一瞬襲上了他面頰的冷風吹得他心中一片空蕩蕩的。郁雲早已經候在閣外。

多年追随,不必眼神也已默契如斯,郁雲低頭呈上一份暗報,說:“西北的探子六百裏加急。”

六百裏?姬晝不得不蹙起眉。快報中分為三個等級,三百裏加急,六百裏加急,八百裏加急。這六百裏已經可以稱得上是緊急,不知發生了什麽。

他拆開信件,閱完文字後,眼眸閃過了一縷危險的光。太後……

他快步回到禦書房,同時吩咐郁雲:“請左相進宮。”頓了頓,說:“謝中尉也請進來。”

過幾日他的三弟就要回來了,此事已經迫在眉睫。

“陛下。”

他方至禦書房門前,就見一名錦衣玉帶的男子也立在一旁。

他緩和了臉色,微微一笑颔首道:“殊玉。”

宮殊玉卻察覺得到隐約有大事,随姬晝的腳步邁進書房,正要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只聽背後又傳來了女聲:“陛下!”

宮殊玉覺得眉心一跳。

姬晝也覺得眉心一跳。

好在郁雲郁統領不畏強權,盡職盡責,伸手攔住女子,惹得女子不滿地朝宮殊玉喚了一聲:“哥哥!”

“拂衣,不是讓你回去吃飯?”宮殊玉沒好氣地看着他這個妹妹。

姬晝也攢出來客套的笑,只管望着宮殊玉,間或看一眼那個女子。他不方便驅趕她,唯有求助宮殊玉了。

“哥哥~”

宮拂衣懷裏還抱着一個食盒,分明是提着的盒子,她偏要抱着,多少顯得有些刻意。

宮殊玉實在是對自己這個妹妹沒有辦法,自從他進了宮暫住,每日裏要來見姬晝,商讨事宜,這個妹妹也就寸步不離地跟了過來。

他真的想勸她一句姬晝是有主的了。

宮拂衣嘻嘻笑着伸長胳膊将食盒遞過來:“陛下這麽久還沒用膳,想必也餓了,剛剛陛下說想試試拂衣的手藝,拂衣下午蒸了幾塊點心,陛下嘗嘗吧?”

姬晝想起此前為了把宮拂衣支走才說那些話,現在倒像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不由默默扶額。

這話姬晝可就無法推诿了,但姬晝停了片刻,依然笑意溫和:“孤還要同你哥哥商議一些事情,小宛受了點傷,正在後頭的衡無閣裏休息,十四小姐不如去看看她,尋她說說話吧。這點心,想必小宛也喜歡。”

宮拂衣心裏不忿,誰稀罕去看一個……但她心裏想的全在臉上寫着,讓宮殊玉也在心中扶額。

“好了拂衣,去吧。過會兒哥哥帶你去放煙花。”

宮拂衣才不情不願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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