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點心事
不知不覺中夜色竟然已十分的濃,小宛躺在那張跟石頭差不多硬的硬榻上,是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深覺渾身的骨頭都硌得慌。
卻不知睡在這裏的人是如何能夠忍受的?她轉念一想,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卧榻之地,使其不得日日賴床,從而發奮,每日早起用功。
她暗忖自己果真不能夠是天将降大任的人,她還是喜歡滄海殿裏軟綿綿暖呼呼的床。
她盯着屋頂發呆,房梁雖然簡陋,沒有許多繁複的雕花,看得出該很結實。房梁上的角落有只蜘蛛似在結網,她興致盎然地看着那小蜘蛛銜着絲穿梭,她則直着膝任尋音給她上藥。
老太醫給她做了簡單的處理,說是沒什麽大礙,膝蓋腫了可能要休養個把日子,等消了腫差不多就好了。
饒是沒什麽太大的毛病,也不妨礙小宛心底把那宮家兄妹罵了一通。真真是倒黴啊。
小蜘蛛的網結了個雛形出來了,小宛看得津津有味,兀地門被人重重推開,尋音停了上藥的動作回頭,大約以為是覓秀過來,正欣喜叫道:“覓秀姐——”
而那個“姐”字卡在喉嚨不上不下,小宛就聽尋音變了調子,“怎麽是你?”
小宛才側頭去看門外的來人,就見一角暖黃宮燈照着一個粉衣少女拖沓着步子走進來,下巴擡得高高的,想必很是不屑。
小宛用手肘撐了撐榻邊,支起半個身子,再望去,那粉衣少女已行至那張油桐木桌子側邊,停下腳步,低着眼将目光也正遞過來,與她擡起的目光相交接。
對方顯然也吓了一跳,“呀”了一聲,眉毛揚了揚,立即跳起來嚷道:“好你個坑蒙拐騙的……”她頓了頓,也許在措辭:“女騙子!你你你你怎麽躺在這裏!?”
她不待小宛回答,自問自答又像窺見了什麽天機似的,嘴角揚起諷刺的笑來:“哦,我曉得了,你是沒坑着我跟哥哥,所以坑了旁人?說,你是不是坑了凝光夫人?方才陛下可跟我說,夫人受了傷就在衡無閣休……”
而她說着說着總算意識到了不對,那個休息的息字弱弱發了半個音,就聽尋音升了語調道:“你放肆,這位就是夫人,你膽敢跟夫人這麽講話,信不信我叫人掌你的嘴?”
宮拂衣狠狠地将食盒擲在桌上,大有拿它撒氣的意思。好無辜的食盒,小宛心想。
“我,……你敢?”她只遲疑了一瞬,就又氣勢洶洶起來,挺了挺胸脯,小宛瞄了一眼,好像不大……
咳咳,現在似乎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小宛迅速斂了表情,學着姬晝那般沉冷平靜的模樣,也冷冷說:“宮小姐說的什麽,本宮怎麽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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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下這屋子裏只有她們三個人,雖然她們以二對一勝算較大,但她自己又受了傷,假使真的打架,輸贏也未定。
宮拂衣順勢在油桐木桌子旁唯一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平複了一下剛剛因為吃驚和氣憤的呼吸,将食盒一層一層拆開,噴香的點心被她端出來,小宛的饞蟲随之蠢蠢欲動。
宮拂衣還在喋喋不休說:“怎麽會是你,怎麽可能?你們一定在合起夥來騙我,不然……不然堂堂一位夫人怎麽會……怎麽會……”
小宛的目光已經完全被食盒給吸引住,在油桐木桌上點了盞青黃的海燈,燈光融融的,顯得其下的那碟子點心黃漉漉的可愛極了。
小宛自從藏書閣回來又在路上發生了那許多事,餓得前心貼後背不說,偏還叫人端來這些誘惑她,她怎麽能忍得住。
但她還是端着裝作毫不動心的模樣,淡淡說:“宮小姐來衡無閣到底為了什麽?倘使是來看望本宮,那既然已經看過,便請宮小姐出去吧。若是宮小姐硬是要給本宮賠禮道歉,嗯,本宮也就勉強受了……”
所謂賠禮當然是那些油香的點心了。
宮拂衣打的小算盤可是啪啪的響,眼珠子轉了轉,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作出可憐巴巴的模樣來:“夫人寬宏大量,不同拂衣計較,拂衣真是喜不自勝。想來陛下不多時就要過來看望夫人,夫人不若稍待,這些點心就做賠禮,屆時拂衣當着陛下和哥哥的面再給夫人賠個不是吧?”
小宛怎麽會不知道宮拂衣的小算盤,她此前說什麽“郁統領不知攔了多少個女子”的時候,分明就是把她自己當做了主人家的架勢了,她心裏肖想着晉王陛下,幾乎寫得滿臉都是。
小宛也懶得理會她。
她以為這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實在太單純了些。
而且,她實在不能理解,怎麽這些小姑娘大小姐個個都喜歡姬晝呢?難道她心儀的平昌侯不香嗎?喜歡也就罷了,處處跟她這個姬晝的“寵妃”不對付可就太煩了。
她若是這些大小姐,她一定要找個家世厲害的夫君,再找一群美貌的小郎君,才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宮拂衣見她懶怠,許是看出來自己的目的,所以也不再瞞着什麽,索性得意洋洋地道:“夫人,你難道不好奇拂衣跟陛下……”
小宛的心思全然不在她的話上,只是特別的餓,所以連看向她的目光,都有些發亮。真是的,這人,也不懂得巴結巴結她,她也好去給姬晝吹吹風嘛。
人在餓了的時候總是将自己的底線放得很低,比如小宛現在就覺得,倘使能吃到那碟子點心,她可以絲毫不介意方才發生的事情的。
她就是千金買歡的人,能令自己當下快樂起來的事情,她從來不吝啬去為——譬如聽這個宮拂衣叨叨她的暗戀生涯,她還可以順便發出幾聲贊嘆。
“好奇,好奇啊。”小宛打疊起精神應道,随即還微笑了一下,眨了眨眼。
宮拂衣愣了愣,她本來是想令這女人吃吃醋不快活的,誰知她似乎毫不在乎,還能做出感興趣的模樣。她的心沉了沉,看來她也不是個好對付的主。
她于是清了清嗓子,說:“我跟我哥哥的娘親,是先惠王的王後的妹妹。夫人大約是知道的罷?”
小宛心裏搖了搖頭,她對這些權貴世家是真的不了解,但她表面還是遲疑地點了點頭。
不過,惠王?那是不是也太久遠了些?那是莊王的哥哥了,在位幾年就英年早逝,傳說是貪戀女色然後體虛生病而亡。
這拐了七八個彎的親戚,宮拂衣也真好意思攀,所以她還得管宮拂衣叫聲“表妹”?小宛暗裏覺得好無語。
宮拂衣瞥了一眼,說:“喔,是拂衣的不是,拂衣忘了夫人是薄家的表姑娘出身,怎麽會曉得這些呢?”
她忍着吃吃的笑,看得小宛更加無語了,這才說道:“是啊,我原本也不曉得宮小姐這麽尊貴的大家小姐竟然是庶出呢。”
宮拂衣臉色一變,小宛把目光游移了一番,瞧見房梁上小蜘蛛已經結了大半,快要成了。宮拂衣捏緊了手指,她最恨自己是庶出這一點,雖然她娘親有些顯赫的家世,卻到底只是宮家一個側室。
但她怎麽就不曾想到戳小宛的心的時候,人家也該不喜歡這個身份呢?雖說小宛也不在意這些身份,偏她就是瞧不得這些大小姐洋洋得意地說自己家世的模樣。泥人兒還有三分脾氣呢。
宮拂衣噘着嘴,說:“那怎麽樣,我哥哥如今是宮家的家主,我是我哥哥最疼愛的人。”
小宛本還想要刺她一句,但見她提及她的哥哥的時候,滿眼都是星星,是得意又自豪的模樣,她就不說話了。
她的确是比不得她的。
而小宛這短暫的沉默裏,宮拂衣看着她的樣子突然靈光一現,想到方才見到陛下時,陛下似乎并不知情的模樣,看來葉琬也沒有向陛下告狀。她的心也就定了定,說明什麽?說明葉琬她還不是怕了?哼,她有個厲害的哥哥,那便夠了。
再者,葉琬撐死也就是個如夫人,陛下的王後可還沒着落,那勢必要在世家貴女中選擇。一向是陛下左膀右臂的哥哥,肯定是知曉她的心意的,說不準,以後她還能做葉琬的主母呢,她何必怕她?
想到這一層,宮拂衣再看小宛就帶了些居高臨下之感。
“哦,方才說到拂衣跟陛下……”
正這時,門外響起篤篤叩門聲,尋音應道:“誰?”
一道清冷男聲響起:“微臣三司使宮殊玉叩拜夫人安。”
宮拂衣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小宛心想,真真是倒黴。
尋音扶着小宛坐起來靠着,對小宛撅了噘嘴:“姑娘……”
小宛也很沒辦法,真是撐腰的不來,砸場子的一個個往這裏蹦。
“宮大人請進。”小宛不情願地應道。
她話音剛落,宮拂衣立即将凳子搬到了榻邊坐着,硬是擠了兩滴眼淚出來,手裏也忙不疊地将點心盤端了來,小宛看得糊裏糊塗,見宮拂衣小心地挑了一塊點心遞過來,她伸了手正要接——
點心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掉了。一骨碌滾了好幾圈。
小宛目瞪口呆:不想給她也不要浪費糧食啊,浪費可恥!
正此時宮殊玉踏進門來,身上似還染着寒氣,滿屋子裏就是宮拂衣的抽泣聲:“嗚嗚嗚拂衣知道剛剛得罪了夫人,拂衣給夫人賠不是就好,夫人何必要這樣羞辱拂衣?”
小宛愣了半天,說:“你在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