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風涼話
沉穩的步伐堪堪頓在她的面前,眼邊的燭光被人的影子遮去,投下的一道清寒的目光,令小宛在說出那句話的時候都有些底氣不足。
“臣……”宮殊玉的目光掃過了小宛的臉頰,那是位高權重者多年權勢熏陶所造就的冷厲,但那冷厲裏摻了過多的詫異使其威力大打折扣。宮殊玉詫異之下,目光多停留了兩瞬,頓住了話頭。
小宛昂了昂頭,使勁做出自信滿滿的樣子,要不是實在不方便撒謊,她都想要說剛剛他們路上撞的是她同胞妹妹,不是她了。
小宛理解他的詫異,怎麽會有寵妃坐在地上要訛錢。但那絕不能被傳出去,因為太丢人了。“咳,咳咳,……”她誇張地咳嗽了幾聲,宮殊玉立即回了神,恭敬有節行了一禮,聲音仍然沉穩清冷:“臣眼拙,不識是夫人鳳駕,方才沖撞夫人,多有冒犯,臣替十四向夫人賠禮。”
宮拂衣卻猛地抱上他端着的胳膊,賣力地搖了搖,淚眼汪汪:“哥哥……”
小宛把眼撇開,她實在看不得這些。
因為她從來就沒有。
宮殊玉的目光在小宛沒注意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柔和了許多,嗓音雖然還是一般沉穩清冷,卻夾雜了些許拿她沒辦法的寵溺味道:“拂衣,你剛剛在作甚?陛下不是命你來看望夫人麽?”
小宛不待她回答,便在一邊涼涼道:“看來宮大人也是來看望我的?不必了。”
宮殊玉聽得出她語聲中有淡淡諷刺,心裏不由回想起方才這姑娘坐在地上要錢的樣子,生出怪異的好笑感。他面上自然還是寒霜一片,但是嘴角已經含了點笑——不是他想笑,是真的很好笑啊。
小宛把眼觑向了宮殊玉,只見海燈的光輝照映下,他的容貌一半被埋在陰影裏,一半顯出來潔白的光。
宮殊玉生得劍眉星目,墨發高束,眼眸如星,目光如刀。着了件花樣繁複的白袍,腰上勾着墨玉帶,佩有一柄長劍。劍鞘上挂了枚竹青色穗子,但手藝似乎不怎麽樣,打得歪歪扭扭的。
他的唇緊緊地抿着,此時居然有些壓抑的笑意,看得小宛一肚子火,這宮家的兄妹是專程來看她笑話的了?
“哥哥,拂衣是誠心向夫人賠罪的,方才,方才夫人卻……”說着,宮拂衣又擠了兩滴眼淚下來,“夫人若是瞧不上拂衣,拂衣便也不來湊趣,可夫人作甚要羞辱我跟哥哥?難道是庶出,便不配跟夫人講話了麽?”
宮殊玉看到妹妹落淚,眉便蹙了起來,又将目光點在小宛面前,不過為守臣禮,沒有直視她。
方才那一瞥已堪稱驚鴻,他為自己的上司有些擔心,面對如此的美人,還能守住自己的心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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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朵盛開在她眉心的斷腸花,畫得格外妩媚豔麗,同那點星眸相映,天真而明豔。這位夫人眉目濃麗,偏偏眼底清明純淨,是有誘人之力而無誘人之心的美色。
不過,他也僅僅是贊嘆着她的美貌,并未深思過其他。
小宛才不知道這男人到底在想什麽,表演太多也委實累得慌。
她身子向後靠了靠,梗着脖子,目光擡至虛空,并不望他們,卻望見了那面蛛網。小蜘蛛很努力地結成了一張小小的網,它大約是期盼能夠藉此長久地生存,那蛛網就是它的希望吧?
但此時,或許是剛剛開門時湧進來的夜風大了些,蛛網竟被吹得零挂在梁上,一角孤懸,一面飄搖,小蜘蛛挂在網上也随風飄蕩。
小宛忽然和那小蜘蛛生了同病相憐的感情來。
或許所有一切,皆是鏡花水月,南柯一夢。只消是這樣的風,就能将它所有的努力都銷毀殆盡。
她的心底蔓延生出細密的酸澀感,沿着骨血,湧上鼻尖。
宮殊玉是姬晝那方的人,三司使號稱“計相”,掌管國家財權。他們這些勳貴,從來眼高于頂,誰會在意那些塵泥中的人物。
她靜默半晌後,淡淡道:“尋音,送客。”
她每當覺得難受的時候,就會将頭仰得高高的,目光飄得遠遠的,好似這樣,就可以遠離當下。
宮殊玉眉眼一沉,就要開口,卻聽眼前的女子淡淡又道:“宮大人是不是覺得,只要你們俯身道了歉,我就該心平氣和地接受,便既往不咎,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其實,的确也如此。不過,宮大人身份尊貴,何苦要與我一個小女子周旋呢?便是不來看我的笑話,我也不能怎麽樣,不是麽?”
宮殊玉默了一陣,又瞧見宮拂衣淚眼清零,心中了然一定是自己的妹妹說了什麽話,——并且一定是和陛下有關的話。
誰讓他就這麽一個妹妹,真是……
他維護道:“微臣沒有此意,若是十四剛剛說了什麽話,夫人只當聽了個笑話,十四年幼頑劣,都是無心之言。”
小宛是難得有骨氣說那番話來的,但她的骨氣實在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在宮殊玉垂眼說這番話的時候也就懊悔了,對這些權貴當然得巴結着些,怎麽能由着脾氣來。
她的心思迅速飄忽去了宮拂衣端在一邊的碟子上:“今日這件事,十四小姐既然做了賠禮——我也就當做沒發生過吧。宮大人和十四小姐若無其他事,還請——”
奈何宮殊玉是截木頭。
“不知夫人傷勢如何?”半晌的靜谧以後,宮殊玉看了眼小宛的膝蓋開口道。
尋音替小宛把老太醫的話複述了一通,宮殊玉淡淡點了點頭,說:“微臣家中有秘藥可以消腫化瘀,見效快,稍後臣遣人送來。”
“不用了,謝過宮大人。”小宛疏離微笑道,心裏想的是,宮中還缺了藥不成?上回劃破手指用的雪砂膏就是頂好的藥,如今她心口上的痕跡已明顯淡了些了。
宮拂衣自己的表演也不知有沒有成功,但瞧哥哥還是這般有禮有節的模樣,并不如她所想是那麽地站在她這邊幫她說話,難免就覺得失落,所以噘着嘴在旁邊裝啞巴。
這時聞見小宛的話,嘴角扯了扯笑,真是沒見過世面,他們宮家的秘藥可是千金難求的。宮家尚武,先人南征北戰,療傷自有自己的秘藥。也依仗這些秘藥,戰場上往往能撿一條命回來,怎麽能不是寶貝。
“夫人不必客氣,這全當是十四的賠禮。”宮殊玉堅持道。
小宛還待要婉拒,宮拂衣便可憐兮兮道:“夫人是怕藥裏下毒不成?”
小宛臉色微變。她并無此意,但旋即又有腳步聲響起,她頓時明白過來,這宮拂衣簡直是掐準了每個時機要跟她作對啊。
“感覺如何了,還疼麽?”平靜溫和的聲音響在下一刻。
宮殊玉立即讓開路,宮拂衣還杵着,被她哥哥一把拉開。令人羨慕的哥哥啊。
小宛見到姬晝的時候,他帶着凜冽的微寒的風停在她的面前,矮身坐在床沿邊,第一眼就是去瞧她的膝。
她眼眶暈着紅,不知道是胭脂的顏色,還是什麽。
姬晝撫了撫她的臉頰,染着夜寒的溫度。她低頭,又搖了搖頭,心裏覺得快慰,她沒期望過他能百忙中還抽空過來看她的。
無以言表的寬慰令她十分的滿足,還有些覺得失真。她遲疑着擡起頭,又很決然地,下一刻,一把抱住了他,腦袋就埋在他的腰腹。連姬晝的表情都有些錯愕——他是不是錯過了什麽事?
她也并不說話,就是緊緊地抱着,好像這樣便足夠了。
但宮拂衣的眼睛卻也盯着她快要盯出個洞來,原來她的報複在這裏呢!她知道自己對陛下的心意,所以,所以故意要當着她的面和陛下如此親昵?
宮拂衣恨恨地跺了跺腳,轉身跑了。
“拂衣,站住!你愈發放肆了——”宮殊玉轉頭道。
站到門邊的宮拂衣留了道俏麗的背影,回過頭來,又十分烏龜地走了回來。
不過,四個人幾乎是心照不宣地欺了君,都沒有提起剛剛在路上的事情,畢竟兩方似乎都很不占理。
小宛總算撒開爪子,弱弱地說:“陛下的政務處理完了嗎?”
“尚未,是趁着官員還沒有進宮,過來看看你。太醫怎麽說,要緊麽?”
尋音正要再複述一遍太醫的話,小宛先道:“太醫說只是腫了,消了腫便好。”
姬晝淺淺笑了笑,玉山似的容顏在燭光下暈出暖意,他眉弓如月,鳳眸含光,這垂眸一笑将他顯得不似凡人,小宛再一次沉溺在他美貌裏。
不過比他的美貌更熨帖小宛的心的,是他這知心貼意,他順手從油桐木桌上的碟子裏揀了只最圓潤最油光發亮的點心過來,喂給小宛:“你這侍女也不中用,怎麽摔倒的偏是你?當罰。”
小宛連忙道:“不怪她們。是我,……我自己不小心。”
小宛心裏想,要罰也是罰那個宮拂衣,關尋音和覓秀什麽事。只是她又不好說的。
說着,她咬了一口點心——天啊,外表看着還行,怎麽這麽難吃!!!
她忍着想吐出來的沖動,裝作沒胃口的樣子,可憐巴巴地搖了搖姬晝的胳膊:“陛下這麽久沒有用膳,大約也餓了,陛下也用些點心吧?”
宮殊玉是盡量當自己不存在,宮拂衣是很想表現出存在感,聞言立即道:“是啊,陛下嘗嘗臣女的手藝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