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行刑
秋風化雨,頃刻瓢潑,禦書房的碧檐挂上密密雨簾。
這雨像要将天地間一切塵埃都洗刷幹淨似的。筆直坐在青玉案前,會見完上午最後一個臣工,年輕國君将紫檀筆輕擱在黑釉筆山上。
“幾時了?”
他一面捏了捏眉心,一面問。
聲音雖淡,但在嘩嘩雨聲裏仍舊讓人聽得很清楚。伺候筆墨的是大總管齊如山,齊如山一邊收拾案上東西一邊連忙答道:“午時午正了。”
姬晝點了點頭,松下手,站起身剛要向外走去,又偏了半個身子伫在原地,道:“今日行刑的有幾個人?”
齊如山恭敬低着頭回禀說:“前谏議大夫陳家十五人,前奉車都尉楊家二十三人。”
他的唇角仿佛勾了點若隐若現的笑意,聲調也似乎升高了些:“去看看。”
但他撩起白袍行了兩步後,再次在門前停下來,外頭雨下得極大,雨聲蕭瑟,他望了眼被濃重霧氣升騰遮掩的遠處。
齊如山從房裏櫃子拿出一把傘,傘是六十四骨油紙傘,傘面素白,什麽也沒有繪。
齊如山以為自家陛下停下來是因着大雨,所以忙不疊表示他們是有傘一族,不必擔心。
姬晝淡淡地瞥了眼那把傘,話鋒一轉卻說:“夫人現下在何處?”
齊如山一愣,旋即道:“奴婢聽禀說夫人早間去了慈寧宮後,又前往了藏書閣。”
姬晝冷淡的嗓音響起:“孤問的是現下。”
齊如山讪讪,說:“夫人大抵……回去了?”
姬晝沒再說些什麽,接過齊如山手裏那傘在門前撐開,徑直撐傘走出去,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片刻已不見了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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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如山立即要跟上去,剛跨了半步,意識到傘被主子撐走了,只好退回去嘆着氣又拿了一把傘出來。
門前哪裏還有主子的影子了,雨霧漫漫,什麽也看不見。
姬晝的步子不急不緩。
雨又大又急,噼裏啪啦地沖打着傘面,他沿着宮道走了半晌,素白錦袍的衣角沾上濕意,發絲仿佛也因斜風吹雨打濕了末梢。
齊如山那個磨叽的還沒跟上了,郁雲已經跟了過來,他也撐着傘撫着劍柄一言不發,與姬晝穩定保持着三步遠的距離。
“夫人還在藏書閣?”
郁雲答道:“夫人的辇車一直停在藏書閣外。”
郁雲知道陛下雖然問,但應沒有去藏書閣的打算。因為今日是陳家和楊家行刑之日,行刑地在東街菜市口。陛下一向是很喜歡去看的。
齊如山在後面追了半天才追上自家主子的腳步,一面聒噪說:“陛下,陛下,方才奴婢碰見宮大人,……”
姬晝的腳步還是沒有刻意停下等他。他沒有等人的習慣,只有能追得上他的,才能站在他的身邊。
雨聲嘩嘩,需要齊如山很大聲,他提高音量,道:“宮大人說,下午請求出宮一趟,——”
姬晝沒有言語,他心裏知道宮殊玉是去做什麽的。
三月前宮殊玉的父親死去,他繼任家主,但手下還有許多反對的勢力,宮家掌管的晉北大片礦産也沒有全都交到宮殊玉手裏。
昨日他接到消息,取到了晉北一座銅山的印信,還得前往查看,适當換些人。
至于取得印信的法子,姬晝想,無外乎威逼利誘了,那不是需要他想法子的事情。
但他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你碰見他?他是打哪兒來的?”
齊如山如實道:“是打西北那永平宮街來的。”姬晝沒有再問。
雨嘩啦啦地瀉下來,堆卷的烏雲始終壓在宮城的上空,姬晝步行到了承化門,撩起衣袍登上出宮的馬車。
菜市口每逢行刑便是人山人海,若是常來吃瓜的群衆就能瞧見一位白衣白袍的青年默立在一旁小茶館的二樓臨窗處,窗戶大開,半個身影都露出來,撐着窗臺眺望。
眼尖的還能注意到,他是帶着欣愉看着那些人斬首。
也不是多麽殘酷的刑罰,就是斬首而已。
今日他抵達此處的時間依然一分不差,正值監斬官宣讀罪狀和诏書。
那些文辭拗口難通,菜市口圍觀的人裏頭有知曉內幕的,就會跟旁邊聽得糊裏糊塗的人說,那陳楊兩家是犯了貪、腐之罪。
“那陳家陳大人,聽說是鈞武侯的門客,怎麽也問罪了?”
姬晝方踏上二樓的樓梯,一樓堂中有個油光發亮的矮小男人對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問出來這句話。
他聞言,也停了停,想知道那人怎樣回答。
膀大腰圓哈哈一笑,說:“鈞武侯門客三千,個個都保,保得過來?再者,說不準,這陳大人是給薄家的人頂罪的呢!”
油光發亮連忙捂着他嘴,急說:“哎呦哎呦老哥這可說不得,說不得!小心別被人聽去了!”
膀大腰圓的漢子橫眉一豎,甩開另一漢子的手,聲音粗了粗:“爺今兒偏就說了,這上天入地的腌臜事兒,薄家人做得還少?那薄家有個旁支的七公子近日進绛都城,不是又奸/殺了好幾個……”
他話音驟停,只見茶館角落坐着的一個男人揚了揚長刀,姬晝追溯那銀光看去,銀光落血光起,方才還眉飛色舞的粗壯漢子已經應聲倒地。
那個男人冷冷收了刀,起身來到他面前,漢子瞪大眼睛望着來人,手指還掙紮着指向他,但嘴唇翕張,一個字也沒能吐出來。
原來他竟已割破了對方的喉嚨。
那個握刀的男人冷笑了聲,腳踩上了那漢子的胸口,使力地蹂/躏了一番,才道:“這晉國姓薄,你也敢編排你薄家爺爺?”
姬晝的目光一寒。
不待郁雲亮刀,外頭又一陣嘈雜。
姬晝迅速登上二樓臨窗處探身看去,本應行刑的菜市口突然有數十騎包圍,為先一個頭戴鷹盔身披黑甲跨一匹烏黑駿馬,握了把紅纓槍,槍尖指着那監斬官,居高臨下道:“爺爺薄二,今日要帶這幾個人走。姓魯的,聽到了?”
監斬官魯大人忙不疊跪倒在雨幕裏,連連賠笑:“薄二公子帶人走,那自然有二公子的道理……”
薄二公子翻身下馬,也不撐傘,穩穩坐上監斬臺,對着監斬官勾了勾手:“滾過來。”
那監斬官果真是滾過去的。
薄二哈哈大笑,那猖狂笑聲隔着雨幕傳到姬晝的耳朵裏,令姬晝扶着窗臺的手指骨節捏得泛白。甚至一個用力,窗棂的木條被狠狠刻下斷口。他攥緊了木塊,木塊在他手裏被碾成了碎屑,飄蕩進了雨幕。
這晉國的天下,不姓姬,幾時姓了薄?
但是他的面上依舊一派溫和淡漠,唇角甚至還是可以勾出一點笑,但這愈是笑得豔若桃李,愈是看得齊如山想把自己給隐身。
那菜市口薄家的鐵騎铠甲在雨中反射着光,他們手裏的長纓槍就是身份的證據。
“公子……”
郁雲擡眼看着自家陛下,怕他沉浸在憤怒中,出聲喚道。
姬晝将窗子合起來,靜了半晌,只聞雨聲。“薄家的手伸得愈來愈長了。”他淡淡道,眸光一閃,轉身下樓。
齊如山還提着雪白狐裘要給他披上,但是披了個空,很是苦惱。
郁雲瞧了眼齊如山,搖搖頭,追着姬晝也下了樓。
“公子,是否要屬下前去警告……”
姬晝的步伐沒有絲毫淩亂,依然是氣勢如虹不急不緩,他站在茶樓大堂的門口,沒有絲毫遲疑地邁出步子登上了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
郁雲還待要說什麽,就聽馬車裏有淡淡聲音傳來:“回宮。”
郁雲也不免要和齊如山一樣嘆了口氣,近些年,陛下心思愈發深沉,他也愈發猜不透了。
這時追過來的齊如山咋咋呼呼道:“不好了陛下,不好了,那薄二公子砍了魯大人的胳膊!”
但他登上馬車時,只見主子穩坐中間,閉目養神,容顏似一枚精心雕琢的古玉,沒有絲毫情緒。
古玉卓絕。
就連睫毛都不打顫。齊如山心裏想,陛下真是千年的菩提樹坐化的吧。
——
這薄二公子在菜市口帶走人還傷了監斬官的事情,很快就傳進了王宮中。
下午的時候,那薄二公子薄懈之已經進了宮。姬晝收了傘将傘遞給齊如山晾着時,早間格外嚣張的薄二公子已經看似老實地跪在了他腳下。
薄二退去戎裝,穿的是紫袍官服,見姬晝進來,先行了個大禮,伏地不起,語聲可憐:“微臣自知有罪,特向陛下請罪。”
姬晝淡淡撩起袍子在玉案前落座,道:“愛卿何罪之有?”
薄二說:“微臣劫了法場,帶走陳楊兩家人,微臣自知罪責難免,但為陛下之英名,微臣甘願赴死。”
姬晝的手指在玉案上輕敲了兩下,唔了一聲,話音溫和,目光卻冷冷射向了薄二:“愛卿此話怎講?”
他一瞬不瞬注視這薄二公子,若非親眼所見,誰會相信這個看起來一派赤膽忠心的重臣,會是早間高呼肆笑輕而易舉帶走待斬刑犯的薄家二大爺?
大約是今日姬晝沒有帶着溫和的笑意,這禦書房的溫度仿佛也降了許多,門外的侍衛捋了捋肩膀,瑟瑟道:“好像降溫了?”
另一個道:“聽說寒潮來了,多加點衣服吧。”
裏頭的薄二叩首道:“陳大人忠肝義膽,楊大人為國為民,都是有小人栽贓陷害,若是陛下執意要抄家滅口,只怕,對陛下英名有損。”
姬晝冷笑了聲:“薄愛卿真是好為孤着想。”
正這時,齊如山慌慌張張道:“陛下——”
“何事?”
齊如山垂首道:“陛下,夫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