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小試牛刀1
今日這場大雨大有滌蕩塵世的勢頭,雨線砸地濺起不計白霧茫茫。在一片白茫茫裏,他的目光擡了幾寸,望見門外的大雨中,立着一個紅衣女子。
繪了十七朵優昙花的油紙傘将她的面容恰好擋住了,但是她身姿亭亭,似暴風驟雨裏依舊絢爛的一支紅蓮,一支亭亭的紅蓮。
他也望見,她并不到廊下來避雨,雨沖刷着傘面飛珠濺玉,她就那樣規規矩矩在雨裏筆直地站着。
門縫裏可以窺視的有限,雨霧濃濃,他也看不到其他的了。
齊如山還在垂首請示,他低下眼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了幾下筆杆,清雅沉靜的嗓音寂寂響起:“雨這麽大,你們就讓夫人在雨裏站着?”
齊如山心裏無語。明明是夫人堅持說不要壞了禦書房的規矩,怎麽還是他背鍋,唉,他就是個背鍋俠。
禦書房無召不得入內,而像尋音覓秀就只能在大門外頭打轉轉。其實這也是小宛看那本書上學來的,說什麽,要學會示人以弱。那麽倘使他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大雨裏,心裏一軟說不準也就叫她進去了。
她心下竊喜想着自己的小心機成功了。
在廊下收了傘,交給齊如山去晾着的時候,小宛悄悄歪頭瞄了一眼裏頭,好似有個大臣尚且跪着。她立即又躊躇了,低聲問齊如山:“齊公公,我進去不要緊嗎?是不是不方便?”
她左手裏還拎着一份食盒,看來是給陛下送吃的。齊如山想,陛下大概氣飽了。他說:“夫人是來給陛下送吃的?”
小宛擡起手捋了捋鬓邊沾濕的發絲,腼腆抿嘴笑了笑,點了點頭。
齊如山颔首道:“陛下正處置事宜,不若奴婢替夫人送進去?”
小宛想着,她做了書裏說的菊花糕,自我感覺良好,所以趁熱打鐵送過來,不知道他喜不喜歡,他的胃能不能被她抓住。不過她也知道,凡事難以一蹴而就,所以她規劃好了接下來半個月的點心菜單,挨個兒做一遍送過來。
姬晝,你有口福了,她心裏想得很美。
齊如山接了食盒剛輕手輕腳地進了門,才走了三步,就結結實實挨了主子一個眼刀,他戛然而止,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讪笑:“夫人還是自己送進去吧,奴婢,奴婢想起還有別的事……”
小宛就望見齊如山狀若真的有事一樣一溜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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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理解。
每個禦前伺候的大總管,腳底抹油的功夫都令人望而卻步。
小宛心裏感嘆了一番,從容踏入禦書房。
這禦書房寬闊明亮,南牆上開着幾扇窗,天光從窗上三交六椀棂花格子裏瀉進來,一束一束照出空氣裏漂浮着若有若無的塵灰。
青玉案邊各立有一人高的青銅燈,燭光穩穩當當,與外面狂風驟雨的景象相交映,凸顯得這裏格外寧靜。
而玉案後端坐着的俊美青年,眼光卻并未落在她臉上。好像在看着她的裙子?她反應遲鈍地忽然想到,應該是膝蓋。
她剛要行禮,姬晝已經擱下筆朝她伸手,她一愣:是,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
是不是不太好啊?
她心裏還糾結,可腳下一點不遲疑,走到他的跟前,繞過玉案,把自己的手遞給姬晝;哪知道惹了他輕輕一笑。
“手這樣涼?”他把她的手阖在掌心,溫暖的感覺湧上來,小宛連忙說:“我帶了暖爐。”說着就要抽開手去拿放在食盒裏的暖爐出來,——她怕自己太眷戀他的暖和舍不得撒手,特意備了這個寶貝。
但沒能抽開。
甚至被他一用力,帶進了懷裏坐下。小宛渾身僵硬,背後人的氣息纏着她微濕的發梢冰涼又灼熱地攪擾在她耳鬓。
“帶了什麽好東西?”他低聲道。
小宛的腰被他固着,他想,真是不盈一握、随時會斷的感覺,令人擔憂。
她探身去将食盒打開,語聲裏按奈不住欣喜,說:“是我做的菊花糕。”
他看向她端出的青花瓷碟子,碟子裏盛了整整六只黃澄澄的糕點,捏成金盞菊的模樣,不過手藝好像比較生疏,點心的形狀參差不齊。
姬晝的目光明滅:“腿還疼嗎?”他一面問,一面揀了一枚在手裏。
小宛不知他怎麽突然又問這個,笑着說道:“還要多虧了宮大人昨夜遣人送的秘藥,用了一點,今天果真已不大疼,紅腫也消了七七八八。”
她的确不記仇,總記得別人的好。即使不久前宮殊玉不借她傘,看在這麽好用的藥的份上,她也是一點兒也不計較宮拂衣的事情了,只要她不再來找她麻煩。
彼時,宮殊玉竟然也在藏書閣中,而且他帶了一把傘。小宛記得她看見那把傘的時候,覓秀說她整個人都明媚起來了。
他竹青袍子上罩着黑狐裘,狐裘的毛尖沾滿晶亮的水珠,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狐裘裏探出的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裏,居然握着一把傘!
而随着他踏上樓梯的小厮的手裏,居然也握着一把傘!
傘尖還在不斷滴着水,顯然外頭的雨極大,在覓秀尋音兩眼放光的催促下,小宛不得不立即出聲喚道:“宮大人——”
青年男子登上樓梯的步子一頓,擡起頭,有些驚訝,大約是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她。小宛忖度,那些人一定覺得她空有皮囊沒有文化,怎麽會到文化氛圍如此濃重的藏書閣來,事出反常必有妖雲雲,進而說不定還要聯想到她是刻意等在這裏的。
宮殊玉畢恭畢敬行了一禮,小宛也還了一禮,有些讪讪,但還是開口:“宮大人,好巧啊哈哈哈,宮大人吃過飯了嗎?”
宮殊玉道:“臣用過了。”
小宛笑了笑:“宮大人真是用功啊,嗯,是朝臣之榜樣——”
她吹捧了一番,但是宮殊玉好像并沒有什麽觸動的表情,只道:“夫人謬贊。”
“既然,咳,既然宮大人要用功,或許,宮大人暫時用不上這兩把傘?能否暫時借我一用?”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做出個無奈的表情,“雨有點大,我們都沒帶傘……”
宮殊玉問了個奇怪的問題:“夫人的辇車不是有頂的?”
小宛理所當然地說:“可是辇車只能坐三個人,我們有那麽多人,坐不下啊。”
宮殊玉倒是愣了愣,稱了個是,将傘雙手交給她,她也小心翼翼雙手接過來,轉頭給覓秀說:“叫那個小江公公回去多拿幾把傘回來。”
覓秀應了就下去了。
雨聲潺潺。她可不知宮殊玉進了書架之間瞥到她那個偏僻的位子上攤開一本書,《從零開始當妖妃》。所以等宮殊玉走出來的時候,經過她時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夫人聰穎靈慧,身份尊貴,當自珍自重,迷途知返,為時未晚。否則釀成大錯,非但枉送性命,還要禍及家人。”
小宛摸不着頭腦,只好說,啊對對對。
但小宛覺得這雨中借傘的情分堪比雪中送炭,也就沒多想旁的了。
不知她心中想的什麽,但姬晝卻沒有說什麽,小宛以為他要贊賞一下宮殊玉的。她偏了偏頭,發絲就蹭過姬晝的鼻尖,身上熏的淡淡的香便也浸進他鼻腔。是淡而媚的香氣,令人想起三月春夜星光下的海棠花。
他們兩個在此旁若無人地說話,底下還跪着個薄懈之,但薄懈之心裏卻知道,這位長了一張千嬌百媚的臉的女子是他們薄家如今冉冉升起的新星。
而之所以敢進宮來,就是姑母傳信說,萬無一失。他還是很信任姑母的。
菊花糕初嘗綿軟甜膩,姬晝輕蹙了一下眉,但不想表面的糖化盡後,內裏竟然十分堅韌勁道,鋪天蓋地的菊的清香并一味若有若無的清苦味充斥着口腔。
這般先甜後苦的,他還是第一次見。
菊花糕,不妨叫苦菊糕,他想。
那一味清苦愈發猖獗,到了最後,竟然只剩這苦味,別無其他。
小宛忐忑地看着他,生怕錯過一個表情,她這是臨危受命,完全不知道太後說的“再作籌謀”這麽快就籌謀好了,她好不容易從藏書閣脫困回到滄海殿時,寧嬷嬷就等在裏頭了。
她是萬分無語。
寧嬷嬷語重心長地說,這就是太後為她精心準備的小試牛刀的機會。她正好可以借此試探一下她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是否可以撼動陛下的心防雲雲。
為什麽薄家的二公子那麽位高權重的人需要她來營救啊。她從未接近過權力的中心,也不了解這些政事上的繁雜,太後說薄二公子為了救下冤屈的忠臣陳楊兩家,不惜以身犯險,親自帶人去了菜市口劫法場,還因此和監斬官大打出手,不小心之下砍傷了那位監斬官。
不出一刻,急報就遞進宮中,她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薄家二表哥就在禦書房裏請罪呢。
寧嬷嬷說,只要夫人開口相勸,陛下一定是聽夫人的。
小宛覺得寧嬷嬷和太後對她實在太有自信,要是她們的自信能分她一點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