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小試牛刀2
這菊花糕雖然味苦,姬晝覺得回味裏卻有一絲香甘,輾轉唇舌,亦不可覓。
他笑問小宛:“愛妃這點心是自己琢磨的麽?”
小宛目光流轉,停留在下邊的薄懈之的袍腳處,說:“是……”她心底給自己打了打氣,聲音裏就平添了一絲魅惑,她轉頭,道:“陛下喜歡麽?”
他望進她的眼睛,澄明清澈,毫無打磨的痕跡。
潋滟橫波皆斂于雙眼。
小宛也望進他的眼睛,只是那雙眼似幽海無瀾,深不見底,令人總生出面對未知的畏懼感。
他靠近她,幽冽的氣息霧一般籠罩了她的所有清明,低語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清:“愛妃說說,你是怎樣想的?”
他是何等明眼,怎麽知道她還有旁的話要講的,小宛垂眸瞧見自己肩上垂下來一绺發絲,緊張之下手指就纏了纏那绺頭發,抿嘴一笑,說:“這點心內裏加了苦瓜汁,外頭澆裹上糖水,甘苦交融,苦瓜可解勞乏,菊花祛散風熱,陛下近日政務繁忙,肝火上動,大約正需要清心明目的點心。”
小宛的手指緊張得絞着頭發,偏她自己還渾然未覺,姬晝知道原因,因為她絞的頭發是他的。
小宛見他的表情好整以暇,心裏忐忑,但還是硬着頭皮說下去:“第一次做……不知,不知合陛下的口味嗎?”
姬晝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掠向薄懈之,淡淡又似很頭疼地說:“愛妃可知,要降肝火,追根溯源才行。”
他的指尖刮擦過她的手背,又輕輕地覆上去,目光幽寂。
小宛眼珠子一轉,回過頭去胳膊抱住他的脖頸,明媚笑道:“陛下心裏在煩惱什麽?這天下,哪裏又值得陛下煩惱太多呢?”
他看着她笑靥如花,真像,她們笑起來的模樣,原都是這樣明媚燦爛,似一束陽光從陰翳濃雲照破。
他有多久沒有見過這般明麗的笑靥了,三年?三年竟然過得像是三百年一樣。
世事實在難以預料,他以為的觸手可及,竟成了深淵兩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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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心緒是怎樣翻江倒海,至少此時他的面容上還是原先那般帶着淡淡溫和笑意又好似生着氣的樣子。小宛看不出一點動容的情緒,難免就更加忐忑了。
“陛下?”
他斜斜睨了一眼下方跪着的薄懈之,語聲響起:“愛妃大約不知,正是你那薄二表哥做了好事。”
小宛知道定會有這麽一句話,所以早已接好了,語聲裏帶了一抹委屈:“陛下怎的這樣講,臣妾如今是姬家的人,那臣妾眼中便沒有二表哥,只有散騎常侍薄大人。”
姬晝淡淡眼光瞥來,她因為心虛,所以左顧右盼了一番,落在姬晝眼裏,他輕輕一笑,又嘆了口氣:“好,既然愛妃看得這麽清,孤也不妨将此事說給愛妃聽聽。”
他将監斬官魯大人呈上的急報對她複述了一遍,并未提及自己的所見所知。
末了,他看着她,似在說“你看我怎麽辦好”。小宛來時的路上其實想過很多種,最好的法子就是姬晝因為龍顏大怒直接不見她,她就回去睡大覺。可惜他既然打開了門搭好了臺階,她也就只好硬着頭皮登上去。
她明白愈是在這樣的情形裏,愈要做得像章姑姑說的落落大方,所以她醞釀了一下,說:“我想,常侍大人既然這樣做,想必有其原因,不知……”她目光瞧向薄懈之,說:“不知常侍大人有沒有什麽說的?”
姬晝冷淡的聲音也響起:“薄卿,夫人既然問,你便再陳一次罷。”
薄懈之道:“陛下、夫人明鑒——谏議大夫陳光和,侍先王與陛下兩朝,盡忠職守,先時為臣家門客,臣父見其才高,薦入朝中為官。陳光和侍君以來,在職常為人所稱道,兩袖清風,只因其性格孤高,不附權貴,不容于朝,方有小人構陷他犯下貪/污之罪……光和清風霁月,家徒四壁,哪裏查出那樣多的銀錢?”
他說着說着,字字铿锵,小宛心裏唏噓了一下,這便宜表哥好像讀書很多的樣子,她仿佛看見了上午她讀也讀不通的正史人物列傳。
姬晝淡淡道:“素日清風霁月,背地兩袖銀贓,才最為虛僞,做作,可惡!豈止貪污,更要加欺君之罪。”
小宛一瑟瑟,欺君的事她可幹太多了。
小宛撐着臉色,安撫似的摸了摸姬晝的手,就像她給宮裏的小貓小狗狗順毛似的,做來非常順手,完全沒有看到姬晝眼裏驚詫,一邊不忘問說:“那,另一位呢?”
薄懈之續道:“奉車都尉楊震,先王朝中兩次赴戰場沖鋒陷陣,馬革裹屍,屢建奇功,在虹度一戰裏損了腿腳,每逢寒雨劇痛不止。便是這樣勞苦功高的良臣,竟因剛正耿直得罪小人,進言告舉他借行軍治軍之利,犯下誅殺滿門的大罪……”
姬晝的嘴角扯出淡淡的諷刺的笑意,虹度一戰晉軍大敗,奉車都尉楊震臨陣脫逃,被敵軍追殺,逃亡路上折了腿,竟然好意思欺瞞父王此乃屢敗屢戰之功績,不服不屈之鐵證?
他晉國丢了的北二郡,沛川、定陽又該問誰讨?
小宛不知這些,姬晝也沒有說話,她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說:“薄大人既然口口聲聲說是小人構陷……薄大人莫非知道什麽內情?若是為真,當真是有人構陷栽贓,陛下定然會查清真相,還兩家忠臣清白。”
來此前寧嬷嬷給她補了補課,說陳楊兩家敗露乃是有人檢/舉,卻不知道是誰,但若是可以,最好借此機會查出來;若查不出來,順手拽幾個下水也可。
小宛那時候想着,她能救一個薄懈之就不錯了,還害人,那太後可太高看她了。
但現下小宛鬼使神差就說了這麽句,只恨覆水難收,說出的話又不能收回來。
薄懈之伏低身子,道:“回夫人,前幾日陳大人少子與楊家二公子參加友人喜宴,有人強搶民女,二位公子出手相救,與之大打出手,後來得知那強搶民女之人,正是——”他擡起眼悄悄觑了眼姬晝,姬晝神色淡淡,他續道:“正是骠騎大将軍之子。”
小宛呆了一呆。身為女子天生便與女子共情,此時驟然聽聞這樁事,她心中也難免站到民女那方去看,對強搶民女的人自然沒什麽好的觀感,而英雄救美的人物理所當然會加分。
小宛問:“真的嗎?”
薄懈之唱和道:“千真萬确。微臣身為散騎常侍,有規谏陛下之責,勸谏陛下明人識人,微臣萬死不辭。”
小宛知道到了自己這臨門一腳了,也不知能否踹進去,心間惴惴不安,只是手指無意識地攥緊。“陛下,”她低聲喚道,眼眸低垂,水汪汪的一片秋波明滟,“或許真的另有隐情?臣妾讀書不多,也知道能做出強搶民女行徑的,絕不應寬恕。”
雨還在下,一息不歇,空氣裏潮濕的味道浸透了人的思緒,撫平了些許煩躁。
但姬晝的眉還在蹙着。
姬晝目光不定地又凝在她眼中,似有輕輕的無奈:“愛妃可知,骠騎大将軍在朝中的地位?”
小宛搖頭,太後可沒跟她講過。她懵懂看着姬晝,姬晝的手指輕輕地點在青玉案上,兩下。“骠騎大将軍謝梧身經百戰,為佑晉國數次出征,南征百戰,為晉國不世之功臣,先王特賜其贊拜不名,入朝不趨,持劍上殿。如今謝卿年老,膝下僅此一子。”
他沒說的是,謝梧是黎河謝家現任家主的四叔叔。這朝中關系錯綜複雜,看來她是一點也不了解。他心裏想笑,母後為教她做得真,這些也從不教她。
小宛愣了愣:“可,縱他是王侯貴胄,犯法又怎麽能額外加恩?”
姬晝忽然擡眼看了她一下,看得她心底發寒,那一眼并不溫和,倒是十分沉冷。她低頭亂瞥。
姬晝道:“哦?愛妃覺得,不能饒他,對麽?”
小宛思索着,若是要解救薄懈之,那就務必使薄懈之的話為真,要想如此,就要查勘那個骠騎大将軍的兒子是否真的與陳楊兩家有過節,證實他們是得罪人被陷害。
“若他犯下罪行,自不能饒。天子犯法,當也與庶民同罪。”小宛定定道。
她鮮少有這樣鼓足勇氣的堅定的時候。只是腦海裏對于強搶民女的行徑深惡痛絕。姬晝的睫低了低,笑了笑,說:“既然愛妃說此事另有隐情,看來,孤錯怪了薄卿啊。”
薄懈之道:“微臣伏乞大奮雷霆,敕廷尉嚴訊,以正國法。微臣仰蒙陛下恩澤,死身莫報。”
——
薄懈之全身而退,小宛望着他退下的背影時,有一點恍然。
自己所作所為,又真的是對的麽?或者,什麽才是對的呢?
姬晝的心中另有打算,得逞之後,心情卻是舒爽了一些。早在他看到薄懈之劫法場之時,便知舍陳楊而可另釣大魚,他就要借此事另做文章。所做所言,皆是引誘往他籌謀的方向發展。
小宛回頭,他唇角微勾道:“愛妃,孤賞你什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