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非夢耶

她愣了愣, 鬼使神差一般搖了搖頭,探手撫上了姬晝的眉,輕輕沿着眉峰描至眉尾, 他蹙着的長長的眉好似就被此撫平了。她說:“小宛不要讨賞,小宛只要陛下能展眉就足矣。”

姬晝的神色驟變。

他冷冷地将她的手捉在手裏,小宛如夢初醒, 好像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臉色有些發白,她聽到姬晝的話音溫柔又缱绻地響在她耳畔。

“愛妃,你逾矩了。”

像極致的甜後, 甜得發苦的味道。

他放下手的時候, 小宛好像忽然從雲中墜地。大抵至此,她才切實感受到一直以來姬晝對她藏匿着的沉冷, 不耐,和……

和什麽, 大約是,憎惡?

她的腦海裏像碧海炸開了狂潮一般,再不能夠平靜。是憎惡!

她躲閃着眼睛, 好像這般她就能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抿着唇, 睫毛也打顫兒, 還是努力撐着要做個落落大方的女子。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般逃出禦書房, 臨走時撞上門口伺候的齊如山大總管, 齊大總管連道:“夫人記得拿傘——”

她看也未看,拾起挂在廊下的一把傘撐起就走。

等她回了滄海殿, 覓秀給她收拾傘的時候, 驚訝道:“咦?姑娘這傘上畫的那些子花兒怎麽沒了?”

她兀自抱着暖爐發呆, 尋音就跳将起來:“覓秀姐姐, 定是內務監那厮以次充好,那花兒大抵被雨給沖沒了!”

覓秀不太認可這個說法,但除了這個解釋,好像也沒有其他合理的解釋了。就在覓秀撸起袖子準備去內務監砸場子的時候,小宛在軟榻上抱着暖爐,緩緩開口:“你們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傘拿錯了呢?”

這話一出,小宛呆了呆,啊這。

——

Advertisement

那之後的好幾日,小宛都沒能見到姬晝。

是她惹惱了姬晝麽?她果真像她預見的那樣,惹到他,令他生氣了。

她頹唐地想着,不忘把一塊牛奶酥丢進嘴裏。

合歡花一蓬蓬繁盛地開着,滿樹都是粉白色。小宛在秋千上坐着,眼前閃過那一日姬晝的眼神:詫異,之後是鋪天蓋地的沉冷。

她想,真可怕。這男人對你好的時候,真是眼裏溫柔得能滴水;稍稍一變,就結了冰。

她心裏卻比誰都要明白,溫柔不屬于她,溫柔裏一閃而過的、他匿藏不下的、滿溢出的沉冷才是屬于她的。

十月初冬的晉國,風甚劇,天依舊陰雲低壓,宮牆角生的枯黃的秋草在這北風裏摧折了許多。

小宛這回的小日子來得很早,剛入十月就來了,疼得她早間都向太後告了假,不能前往請安。

那天天氣寒冷,她蜷縮在滄海殿的床上,覓秀抱了好幾床被子來,她還是冷得發抖。

覓秀見自家姑娘嘴唇發烏,臉色慘白,額頭還冒着冷汗,卻什麽也做不了,心裏發疼。“姑娘,奴婢去請太醫……”

小宛低下烏溜溜的眼睛,搖了搖頭:“沒用的,開了多少藥都沒用。”

她抱緊膝蓋,心下茫然,沒頭沒尾地說了句:“覓秀,你真好啊。”

覓秀秀眉緊擰:“姑娘說的什麽話!”她輕放下雀羽青簾子,隔着簾子說:“姑娘歇歇,睡一覺,說不定就好了……”

小宛咬着嘴唇,點點頭,也不知道覓秀有沒有看到。她在床帏裏嘆息了一聲,縮進了被窩,仰頭看着沉香拔步床頂,雀青帳上繡的并蒂蓮花。

那一天她做了一個夢。

可那個夢不算真切。

白茫茫的大雪,白茫茫的天地,她站在一處回廊裏,回廊寧靜無人,她打起門口挂着的一副破了一角的藍花布簾子,懷裏好像還揣着什麽東西。

她好似是帶着萬分的歡喜進去的。

她喊着,白天,白天,我終于買到藥了,……

有缥缈的聲音回應着她:小宛,你來了?

她給誰去掖了被角,又給誰去擦了擦手。接着,她去熬藥,熬藥的時候昏昏沉沉的,差點把蒲扇點着了。

小宛好像清楚知道原因,是她昨夜去給幾個大老爺跳舞,跳了一宿才掙得了賞錢,太困倦了。

白茫茫的大雪落下來,畫面的顏色飛速褪去成了灰色湮滅,光芒一閃,她不知站在了哪裏,但是耳邊有秋蟬聒噪地鳴叫。

還有冷淡的,不帶一絲動容的缥缈的聲音——“這個世上,所有成大業者,勢必要放棄許多。”

一柄劍毫不猶豫地就刺進她的身體。

她吓得驚醒,高聲叫道:“救命——”

她坐直身子,覓秀已經跑進來,忙不疊掀了簾子。雀青簾撒在錦被上亂糟糟的一大片。

她抱着胳膊,還沒有從噩夢裏脫開。覓秀一下一下撫着她的脊背,耐心哄她:“姑娘做噩夢了,沒事,都是夢,沒事的。”

小宛的膝蓋蜷縮起來,把頭埋在膝蓋之間,乖巧地點了點頭,“嗯……”

劍刃冰涼的觸感仿佛還停留在心口,她後怕地撫了撫,摸到結痂已快消去的疤痕的時候,泛起細密的痛楚。好像它在提醒着她,不要忘記舊事,不要重蹈覆轍。

可是,她再也記不起來了啊。

小宛默了半晌,忽然擡頭:“覓秀,陛下……你可打聽到了陛下的行蹤?”

覓秀也頹唐地搖着頭:“奴婢四處打探,始終不得。”

小宛長長地嘆了口氣,她可真是沒用,自己的夫君的行蹤也半點兒不知道。

她只有心寬地想,遲早會教她知道的。

這些時日小宛總算發奮要好好學習,所以刻意地去打聽了許多朝廷中事。這件事主要依靠覓秀那個小機靈鬼。

她想明白了很多,既然已經踏上了這條不歸途,就不要退縮了。躺平,她也想,可惜她沒有躺平的地方,沒有強大的家族,她什麽也沒有。

也許,那天的夢就是個警示?警示她若是一個不小心,就會落到那般境地?被人放棄,委實可悲。

覓秀給她端了紅棗茶,她小口小口喝下的時候,覓秀就說道:“奴婢聽說,骠騎大将軍告老還鄉了。”

小宛端着杯盞也側頭看了她一眼,驚訝極了。“謝老将軍?”她轉瞬想到那個大雨天裏禦書房發生的事情,“為着什麽?”

覓秀說:“咦,不是姑娘勸谏的?坊間都這麽傳着——”

小宛凝了凝眉,既未否認也未肯定,覓秀說:“他們說,是姑娘跟陛下進言,骠騎大将軍教子無方,縱子行兇。前些日子陛下下令徹查,廷尉報上當真有女子曾至廷尉衙門擊鼓鳴冤要告禦狀,言是謝家子強搶民女。”

茶水霧氣滾滾地襲上小宛的眉目,她問:“那,陳家和楊家怎麽樣了?”

覓秀說:“陳家陳大夫赦免了,陛下賜了良田也教他回家養老了。楊大人還在效力,最近不是西北不寧,陛下點楊大人再度随軍出征呢。”

小宛卻知道哪有那麽簡單。

她忽然想起那日薄懈之提起的虹度之戰。是什麽戰争……她總覺得有一絲浮憶的,她閉了閉眼,真的一絲一毫也想不起來。

她醒來的時候就将前塵往事都忘記了。

她可不知坊間傳言沒有覓秀說的這般輕巧。

天橋底下的說書的老頭子近日賺得盆滿缽滿,董六公子次次捧場,大加打賞。最近說的這出,說是凝光夫人禍亂君心,竟直接叫為國為民鞠躬盡瘁的老将軍回家種田。

老頭子聲情并茂,演着禦書房裏那幕戲來,一面演禍國殃民的妖妃凝光夫人葉琬,一面演他們原本很賢明最近很昏頭的國君陛下姬晝,還分個神演散騎常侍薄二爺。

演着那妖妃咯咯地笑時,老頭笑得滑稽,底下人笑得酣暢淋漓,董六公子則笑得歡暢,撒了一大把銅錢給看客們。

座中有個戴着帷帽的白袍青年,也是微微一笑。只是沒覺得滑稽,而是覺得……

誰能演出她的模樣來呢。

——

第一場雪落之前,下了三天三夜的寒雨,小宛閉門不出,連滄海殿伺候的宮人仿佛都自動在宮中隐了身。

徹夜難眠輾轉,小宛抓着錦被角坐了起來,疏冷的夜色順着直棂花窗子浸滿了屋子,她聽到窗外有刷刷的落雨聲。

她有些煩悶地撓了撓頭,小腹還疼着,可今夜俨然已無法入睡。她睡眠淺,被驚醒了後,大約就徹底睡不着了。

眼下這漫漫長夜如何度過。

她披衣起身,從軟榻小桌底下取了火折子點上燈燭,小幾上擺着一只黑瓷工筆繪海棠花瓶。

她靜靜地坐在燈下,驀然想到了什麽,胡亂抽出一疊冊子出來,翻了幾頁,開始抄寫金剛經。

大抵只有抄寫經文才能叫她寧靜一二。

外頭疏風狂雨,此處一燈如豆。她一直抄寫到了天明破曉時分,手腕都累得酸脹,卻意外地覺得心中被填得滿滿的。

覓秀早上進來時都驚了一驚:“呀,姑娘!”

小宛怔怔靠在軟榻上,小幾擺放着一本抄好的金經。她聽見覓秀的叫聲,眼珠才轉了轉,自嘲笑道:“半夜裏睡不着,以為抄經能叫我困了。哪知道越抄越精神。”

從前以為這賺錢的營生最累人手腕,她以後若是錦衣玉食不愁吃穿,絕不會再抄經賺錢。

可今時今日她又有些恍然了,哪怕只有二錢銀子,也是她所應得的;而這偌大王宮,繁華富貴,哪裏是她應得的?

她叫覓秀推開窗子,驟然見到了一窗雪色,亮堂堂的,就那樣照進來。

“下雪了?”

用過早膳,小宛懶怠地再次沒去太後那兒請安,倒是覓秀終于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姑娘,奴婢總算打聽到了,陛下今日下朝後就在禦書房。”

小宛靈心一動,說:“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