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平昌侯

接連不斷的雨線夾雜着雪花撲向大地, 融于青磚,化成股蜿蜒雪水潺潺流淌。

小宛站到檐下時,細細的雪花便伴着雨絲以一種飛蛾撲火的決絕迎面飛舞而至。

她下意識合起手呵了呵氣, 才接過覓秀遞過來的一把新的畫了綠梅花兒的傘撐開。她喜歡這些畫着各式各樣的花兒的紙傘,覺得漂亮明麗,滄海殿裏儲的傘都是這樣的。

她側頭又問:“那把傘呢?”

覓秀連道:“在呢。”遞給她一把用傘套套得好好的紙傘。仔細去看時, 就能瞧見那傘上什麽花紋也沒有。

小宛一面步出了檐廊,一面說:“咱們去把傘還了。”走了幾步後,她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說:“上次發現它有一處破了個小洞, 我自作主張地補起來, 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出來?”

覓秀笑說:“姑娘心靈手巧,那個洞順勢畫了杆竹葉子, 可絲毫看不出縫補痕跡了。”

小宛心裏卻愈有些不安,不知自己耍的這般小心機會不會更加叫他生氣。

屈指數來, 有七天左右不見他了。這人也真真狠心,寵妃是這麽寵的嘛,都快失寵了。好在這宮裏的人倒還沒那麽勢利眼, 不會因為這七天不見駕就真的冷待她。

現下這小日子還沒幹淨, 她腦殼疼。

雪勢正急, 雨夾雪撲打在傘面上, 發出連片的碎響。

她撐着傘好不容易挨到了禦書房門前, 留覓秀在大門外等着,她步入庭中。廊下打瞌睡那唇紅齒白的公公一激靈清醒了, 連忙哈着腰堆着笑說:“哎呦, 好久不見夫人了, 夫人怎地來了?”

齊如山想到上回大雨, 陛下在裏頭說的那句話,又急急下了臺階要迎着夫人進去。

哪知道小宛跟他上了廊,卻沒有絲毫進去的作勢,只對他笑了笑,——這可看得他犯了七葷八素,夫人一把輕雲出岫的好嗓子就說道:“齊公公,上回我錯拿了禦書房的傘,此來也沒有旁的事,就是還傘。”

她笑了笑,将那把傘套包好的傘遞給了齊如山,不待齊如山再說什麽,便颔首微笑道:“我這就走了。”

說着,當真又打了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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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要走進雪幕裏,自禦書房裏就踏出一個人來。

大約是察覺到了有腳步聲,小宛的身影頓了頓,以為是姬晝,立即整頓好了面部表情,做出一副欲語含羞的模樣。

但待她轉身,觸上眼簾的,卻叫她身子狠狠一顫。

她所有的神情都凝固僵硬在了臉上,什麽也控制不住了。

玄地銀紋的袍子,令他顯得瘦了。但再怎麽威正嚴肅的紋飾,也擋不住他的溫柔的笑意和眼中的潋滟。

她一剎那有些想哭。

依然是他,依然是那冠玉似的人物,是她期盼了許久的他。

她見他的腳步略微移動,她也想要朝他走兩步,但腳下仿佛生了根一樣,她一步也邁不出去。

他們之間,已經橫亘了無法跨越的鴻溝了。

廊上挂着的琉璃護花鈴叮鈴鈴在風裏響起一片,垂下的絲縷亦狂飛飄搖。

她的眼圈紅了紅,不敢開口,她怕一開口就漏出了哽咽聲。

三年未見,一千多個日夜,她唯一銘記的就是他當初待她那些好,靠着那零星的記憶,渡過每個寒冷的冬季。

還是姬溫瑜輕輕無奈地笑了笑:“夫人,別來無恙。”

依然是記憶裏魂牽夢萦的溫潤如玉的聲音,叫她怎麽開口。

她撇過頭去,盡量讓聲音不打顫兒,說:“侯爺安……”

說罷,她不敢擡眼,只敢盯着地上一處滴水的地方,檐邊垂落的雨線砸在她的傘上,她的心有幾分茫然無措。

相顧無言,連多說幾句話也不能,她怕給人留什麽口舌,胡亂道:“我,我竈上還炖着湯,我先走了。”

這話真真是已經亂了陣腳說的了,齊如山仿佛窺見了什麽。

姬溫瑜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隐在袖子裏的手攥緊了許多。她竈上炖着湯?是給誰的?答案毋庸置疑。

齊如山也望了一眼小宛離去的身影。夫人似乎格外鐘愛紅色,衣裙多是紅的,便顯得尤其明媚豔麗。今日依然是一襲紅裙,紅得似成黯然天地裏唯一的亮色。

讓人的目光就不由自主追尋她的腳步。

齊如山嘆了口氣,倒不是他有什麽非分之想,而是和宮殊玉生了同樣的疑慮:面對這般傾國傾城的美人,陛下,還能守得住自己的心麽?

說陛下,陛下就在叫他。

“齊如山,——”

聽聲音好像還有些不耐煩,齊如山心裏直呼倒黴,連忙進去伺候。只聞案後端坐的君王一面合上一本奏章,一面揉了揉眉心淡淡道:“人怎麽又走了?”

齊如山老老實實捧着那把傘示給他看,說:“夫人是還傘的。”

說着,他就又有話說了:“哎,夫人這手藝真不錯,做了個傘套子,傘柄好似也白淨了些,……”

姬晝奇怪說:“她沒有問旁的了?”

齊如山搖搖頭,答道:“奴婢也奇怪哩。”

姬晝不免也跟着搖搖頭。自己消失的這些日子,她作為個合格的寵妃就不該問上兩句聊表關心?

但,方才在門縫裏隐約看到姬溫瑜和她撞上了。“她跟平昌侯,有說話麽?”

“陛下,奴婢望着夫人的模樣……有點異常。”

他揉着眉心的手頓了頓,目光緩緩擡起,望向門外,但只雨夾雪還在飄落,門外的人影早已經不見。

——

小宛步行了這麽長的一路,再次感嘆,這禦書房距離滄海殿也太太太遠了吧?

表面看起來,姬晝安排她在距離他名義上的寝殿麟化殿最近的滄海殿住,是莫大的恩寵;然而實際上他睡的地方是那個跟滄海殿隔了十萬八千裏的衡無閣。

小宛踢了顆石子兒,也不曉得他是故意的還是故意的。

腹中絞痛得毫無征兆,小宛慢騰騰地挪動腳步。

她的思緒仿佛也随着雪花在飄飛。

原來平昌侯回來了。

他的心裏,還會有她嗎?時隔三年,他的喜怒哀樂她早已陌生。她悵然地停下來,又踢了顆石子兒。

覓秀知道姑娘的心事,一路也只有開解她:“姑娘,該放下的事情,……也當放下了。”

小宛慘淡地笑了笑:“覓秀,我知道。”

可惜她一根筋一門心思的就只喜歡他一個,若當真能夠放下,過去的三年怎麽沒有放下?

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可是她能夠報答的方式,卻是被他們推給另一個男人。

她把傘柄架在肩上,目光遙遙地望着遠方。碧瓦飛甍蒙上了雪,一層一層銀裝素裹,大興宮随着落雪也似乎冷起來了。

她将頭仰得高高的,目光看得遠遠的,想要看到自己的未來,但一無所獲。

雨夾雪以一種浪漫的方式吻上她的臉頰,冰涼而細密。

下午她再次在滄海殿的小床上蜷縮起來,上午出趟門耗盡了她的毅力一樣。面前不住地閃過往日,閃過姬溫瑜的眉眼盈盈。他生的那般溫潤如玉,幾乎叫全绛都少女都為之癫狂,誰人不想嫁三公子,誰人不想遇平昌侯。

然而,她是最沒機會的那個了。

她叫覓秀放下了雀青簾子,偷偷摸摸地在三疊錦被下面摸出來一樣東西。她把錦藍絨布輕輕地撥開,一支紫檀小狼毫筆逐漸展出來。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筆身,眼睛裏酸澀異常。

一直都倍加珍惜,連他饋贈的筆也舍不得用;然而她的珍惜,又值幾個錢呢?

小宛還沉浸在哀傷中,絲毫沒注意到外頭一連串的問安聲,還有覓秀為了提醒她誇張的大聲的“參見陛下——”

她還在摩挲着她的寶貝,蹙着眉頭,抱着膝蓋。

等驀然高大人影罩了雀青簾子外的天光,簾布也叫人“唰啦”一把撩開時,她驚了一下,連忙把紫檀筆塞到了袖子裏。

她訝異地望着已經坐到她旁邊的白袍青年,青年探身,墨一樣的長發并雀青簾紗潑灑上錦被,相映成妖異的美。

他的沉冷聲音就響在她耳邊:“孤不過是說了你一句,你就置氣到現在?既去了,也不進去?”肩上的寒雪表明外面風雪已經大起來,逐漸在室內融化成了一顆一顆小雪珠,月白的錦衣上便折射起微弱的光。

小宛愣愣地,擡起頭時,眼中蘊着的淚水還沒能忍回去。

她說的話好像也并非是出自她的心,就那樣幹巴巴地說:“陛下明明答應說次日來看我的。”大約意識到語氣不對,她回了神,才抽噎了一聲,聲音柔媚很多,強硬擠出來一個笑:“陛下終于來了。”

她被姬晝攬在了懷中,呼吸就在耳邊。她暗暗想着,明明一絲紊亂也無,為何他要做出這般的模樣呢?

溫熱的叫人真舍不得松手。

可這半刻靜谧裏,那枝藏在她袖子裏的紫檀小狼毫一不留神就滑了出來,跌在姬晝跟前。

她暗叫一聲不好,立即去拿,但手觸到筆杆時,被另一只手捷足先登。她的目光追着姬晝那只手擡起,擡在天光射進來的地方,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半晌,鳳眸含着些許幽幽的光,說:“江南羅大家制的紫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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