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散步

她的面前行過一陣夾雜雪的清寒的風, 她局促地站起來,卻只敢垂着眼。

那一襲清隽白衣堪堪正停在了她的眼底,她手指都攥緊, 心口亦亂跳一氣。

姬溫瑜的聲音似添了一些沉穩,她不知是因這些年在外的歷練,還是她的記憶已出現偏差。

他給他的母後行了大禮, 座上薄太後聲音微顫:“阿瑜,快來,到母後這裏——”,小宛沒想過向來強勢的薄太後會有這樣慈母一面, 不由愣了愣。

在少有的好幾次她跟姬晝一起請安的時候, 太後有多虛僞,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這差距實在太大, 難怪姬晝壓根不怎麽過來呢。

她不知道薄太後對她的長子的惡意從何而來,自在藏書閣讀到了《鄭伯克段于鄢》後, 便覺得可能人總是偏愛幼子,又或許當年太後生産姬晝的時候也是難産。

姬溫瑜撩起白袍三兩步并作到了鳳座下半跪着叫了聲“母後”,小宛記得那裏原也是薄雲钿撒嬌耍癡的地方, 現在換了人, 可見這是他們這些人所專享的寶地。

她向他行了一禮, 便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一邊不言不語。

太後是不喜歡他跟她太親近的, 總怕因為她, 他就不上進了似的。

她躊躇了一番,打算告辭, 姬溫瑜便已先笑着說:“等等。”

這是太後的慈寧宮, 又已經揮退了伺候的人, 只留太後心腹寧嬷嬷在, 的确不用太緊張小心。所以姬溫瑜這樣叫她,她也就沒有推拒地停了停,“侯爺……?”

“小……”他話音被太後的輕咳打斷,小宛見他望了眼太後,才站了起來,說:“凝光夫人……似乎瘦了許多。”

小宛眼眸微擡,也去望了眼太後,才道:“謝侯爺關懷,小宛,小宛很好。侯爺身子可還康健?”

他們如今也只能這般客套問答。

薄太後道:“這些瑣碎事就免問了。阿瑜,西南那邊情況摸得怎麽樣了?”

小宛的臉色白了白,不敢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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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說她根基未穩,一些事情還不夠資格知道,等她慢慢立起來,也要參與進來。她實在不太想知道這些。

“西南幾個郡,原先郡守都是父王輩的人,兒子去後,跟當地幾個豪富大族聯絡,好幾家表示願出資供饷,只求做個當地小官。兒子回朝後打算先行安排興陽郡的人。”

“興陽與寧國接壤,算是富庶,興陽郡郡守你可得仔細挑選。”

小宛假裝什麽也聽不見。

太後觑了她一眼,閑閑道:“興陽跟姬晝當公子時的封地晉南接近,他定然也在打興陽郡的主意。葉琬,你覺得當如何?”

小宛身子一顫,目光游弋,說:“小宛不知。”

她怎麽會不曉得太後什麽意思,那不用問定是要叫她去吹吹風啊。她頭皮發麻,捏緊衣裳一角,半分目光也不敢去看太後。

姬溫瑜立即替她解圍笑說:“母後,自然先要将原先的郡守‘請辭致仕’,再請其舉薦一人。”

“侯爺所言極是。”小宛連忙搭腔。

晉國一直以來選任官吏都是有舉薦一制,若身為豪族世家的門客,能得世家人舉薦入仕,那無疑是前途無量。

只是這般,其弊病也愈來愈多。

好不容易聽了一耳朵太後的謀劃,小宛渾身乏力地回了滄海殿,倒頭就睡。她莫名覺得困倦。

她這日無夢而眠,睡醒後揉了揉眼睛,正兀自煩惱太後交代她的事情。太後叫她去黎河時務必跟她在謝家安插的釘子接個頭,看看謝家那群人到底在想什麽。

太後還放了狠話哩,要是謝家要靠往姬晝,她一定叫他們家蕩然無存。

小宛覺得此行太過危險。

她這是當妖妃,還是當間諜?

雪飄了大約一日一夜,晚間用膳時她竟然重新見到了姬晝的身影,一時還有些意外。

“愛妃的模樣是覺得意外?”他似懷一星笑意,眼睛點在她身上,無端的叫小宛覺得他這回來以後似笑非笑的功夫見長。

她讪讪一笑:“怎麽會?”

日子似又回去最先的模樣,用過晚膳以後,他就領着她去散步,今兒是單日子,所以地點是在滄海殿後花園。

小宛常有種錯覺,她似乎是他養的一只小愛寵。這個錯覺在他不時停下來摸摸她耳朵、捏捏她臉蛋、順順她的毛之時尤甚。

他跟姬溫瑜的溫柔并不一樣。

地面上灑有淺薄的積雪,偶爾展露濡濕的青磚,剛步過合歡花下,一陣雪風吹落枝頭簌簌細雪,她“哎呀”一聲,頭發上還是沾滿了雪花。

她手忙腳亂地去拍打,細碎的雪花還鑽進她脖頸裏去,涼飕飕的。

他們倆散步時是不叫人跟着伺候的,小宛只有自力更生,她可不好意思叫這位君主替她來清理。

姬晝已經回過身來,眉梢眼角帶着笑意,眼眸清澈溫和地望着她,伸手,把她發髻上落的雪花輕輕拭去。

她的頭發似緞子一樣柔軟細膩,帶有她體溫的溫熱感,在這般寒冷的季節,令人眷戀不舍。

小宛很不好意思地退後了一步,臉頰上已經飛起紅暈。

他忽然想起他做的那個夢,那一夜在瀛海行廊,優昙花于海上怒放,翩跹細雪飄然而落,他輕輕地吻上了他的小宛。

可夢就只能是夢。

天地在此刻靜默,唯獨簌簌落雪聲,合歡樹枝頭攢的雪團在晚風裏飄忽墜落,觸及了荷塘的水面,就消逝不見蹤影。

荷塘裏枯荷圓蓋盛上薄薄的雪,仿佛随風輕曳便要抖落一身瓊華。

他注視着她,眼光有些空寂。

“為什麽喜歡紅裙子?”

半晌後,他忽然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小宛“啊”了聲,腦子顯然沒有轉過彎。只見他又扶了扶她鬓發上簪的深紅色絹花,唇邊笑意深深。

小宛低頭匆忙瞥了眼身上的紅裙子,緊張得結結巴巴說:“是……是不合禮制麽,那臣妾待會兒就換了……”

她生怕有個什麽行差踏錯,還以為是照着晉國民間的風俗,新娘子得打扮得明豔些,不要死氣沉沉的才好。

“不是。紅衣裳豔,其實很襯你明麗大方;但,為何不見你穿白裙?想來白衣一定也顯你清雅脫俗,傾國傾城。”她若是穿上白衣,一定會更像他的小宛的。

晉國尚紅白兩色,許多大典上的禮服也是這兩色。

小宛的目光偏去了荷塘上,正望到荷塘上一陣風來,雪片簌簌。

“其實……”她嗫嚅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盡量說得輕松一點,不想惹上賣慘的嫌疑,“因為練舞經常要受傷的嘛,我每次流血都有點,呃,洶湧,白衣服染了血容易教人看出來。”

他一怔,竟然是這個原因。

“現在發現,紅色也很好看,很喜慶的!……”她眉眼彎彎的看着他,補了一句,心裏卻忐忑起來,生怕他要覺得她是在賣慘。

她這個流血不容易止住的體質令她十分煩惱。

姬晝的目光輕輕地移到她的裙子上,裙色豔麗,繡着飄曳精致的雲紋。“竟是這樣。”他的聲音同那些落雪一樣淺淡,仿佛些許的風也能吹拂走。

“還從未見你跳舞。”他笑了笑,眸光清淺,“只這些日子就傷了兩回,孤的愛妃怕不是琉璃般的美人兒。”

她眼眸上擡,望進他的眼睛裏,輕輕說:“等我好了,我一定——”

手忽然被他牽住,冰涼的手被溫暖包裹住了,她怔了怔,姬晝忽說:“有旁人看過你跳舞麽?”

她呆了呆:“我師父算麽?”

姬晝回過頭笑得仿佛她說了什麽很好笑的話,“不算。”

她便喜道:“那就沒有旁人了。”

姬晝唇角一直勾着淺淺笑意,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那麽你準備的也是劍舞?和薄家小姐的一樣麽?”

她踟蹰道:“大抵……大抵不一樣罷?”她忽然有些沮喪,“是不是薄小姐跳得很好看啊……”

他立即又停了腳步,轉過身來,把身上罩着的外袍脫下來不由分說地裹在她的身上,“本來就怕冷,為什麽穿這麽少?”他語氣裏有些微微責備,小宛一下子住了聲,等半晌見他沒有放過這個話題時,才只好道:“因為,因為想好看。”

話一落就被他威壓得再不敢吱聲了。

“民間有句俚語,叫‘想好看,凍直顫’,說的就是你。”

小宛聽了,撲哧笑出來。

姬晝這時回答起剛剛的問題來,說話時還淡淡蹙了眉,仿佛是回憶起什麽不好的東西:“薄雲钿跳得不怎麽樣,她父親跟哥哥都是粗人,她也差不離。”

這話一下子把薄雲钿并上一位獻舞薄太後都隐隐約約地罵到了,小宛心裏給他點了個贊。

帶着他的體溫的外袍一下子熨帖了小宛冰涼了泰半的身子,令她一時有種步入春暖花開的錯覺。他的袍子上幹幹淨淨,染有松柏森森的清冽味道。

她烏溜溜的眼睛轉了轉:“真的嗎?”

他替她系好衣帶,打了個可愛的蝴蝶結,無奈道:“自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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