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九霄夫人
九霄樓的第九重, 煙雲霧繞。
逐漸西斜的陽光照上西壁,被绮窗割出花樣的形狀,灑落于靜谧爐煙裏。
小宛的目光在這間房中轉了一遭, 用的都是上好的物件,比如一整套黃花梨的家具就十分惹眼。
羅漢榻旁豎着兩只高幾,幾上各擺一只青花纏枝花卉紋雙耳六方瓶, 插了幾枝旁逸斜出的粉茶花。
她多瞧了眼,覺得粉茶花粉白可愛,與這奢靡氣息倒格格不入。
謝岸見她在瞧這個,又給她貼上标簽:喜歡茶花, 喜歡青花瓶子。
他熱情介紹說:“這是前朝衛國鎮窯的青花, 戰亂散佚許多,這一雙還是……”
小宛沒仔細聽, 因為這時她聽到有人聲傳來,她立即轉身迎上去, 卻似個皮球撞上牆又彈了回來,愣愣望着從一副珠簾裏步出來的人。
珠簾叮呤咣啷地響了好一陣,那女子眉目細長妖嬈, 唇色鮮豔, 縛脂粉描眉黛, 最矚目的是她烏黑的發髻, 這梳的是一道鬧掃髻, 烏發堆作了雲,漆黑得耀眼。
小宛看得愣了, 原來有人的頭發能這樣好看。
她發髻上簪滿珠釵步搖, 如晉國一貫風俗, 發上也簪了枝花, 這是一朵抓破美人臉,仿佛是剛采撷下來的,還幽幽地爍着水光。
她滿面春風地逶迤行來,身上是一條五彩的織金錦緞的裙子,搭了一條赤狐毛的披肩,披帛錦繡斑斓,輕薄地飄在她身後。
小宛想,世上若有神仙妃子,大抵就是這般模樣。
她分明只是輕輕一笑,也教小宛看得昏頭——甚至看不出她究竟年紀。
小宛在心裏暗吐舌頭:她不僅欣賞好看的男人,還很欣賞好看的女人;而這女人這樣好看,做一些非法的事情,好像也情有可原。
她迅速搖搖頭把這念頭驅走,不行不行,再好看也不能違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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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似軟雲裏拔出枝麗花的聲音适時地響起:“哦喲,我這九霄樓逢來貴客,真是蓬荜生輝——”她聲音含滿笑意,是那麽光豔動人,并不顯一點嬌縱。
小宛心想,這就是成熟/婦人和薄雲钿、宮拂衣之流的區別吧,雖然稱不上如沐春風,至少讓人覺得很舒服。
謝岸上前兩步向這九霄夫人行了一揖,小宛注意到他行的是晚輩禮,不禁留了個心眼。
九霄夫人倒并不客氣地行至羅漢榻旁,落座,向謝岸道:“謝公子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其實她既然瞧見旁邊呆愣愣站着的小宛,心裏已經曉得了七七八八。
謝岸道:“有一事相求——也不過是夫人一句話的事罷了,不是多大的事。”
謝岸說着迎到羅漢榻邊,拿梅花幾上的青花瓷茶盞倒了杯茶,殷勤地遞給了九霄夫人。
茶水是下人才上的,霧氣滾滾,九霄夫人的手沒接,倒是在梅花幾上輕敲了兩下,眼波流轉:“謝公子還是說罷,免得老身做不好,可就拂了謝公子的面子了。”
小宛覺得自己仿佛嗅到一絲奸/情的意味,她腦補着是不是謝岸是九霄夫人的姘頭。
得出這個認知的小宛看謝岸的眼神就多了一絲怪異。
謝岸說:“岸此來,主要是想求夫人放一個人。”謝岸笑起來,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小宛倒是訝異了一下。
謝岸确實是世家子裏的一股非主流啊,其他人都講究什麽淡笑、微笑,他笑得倒是陽光燦爛。
九霄夫人的神色頓時變了變,聲音冷了幾度:“什麽人值得謝公子親自來?”
謝岸可不能當着小宛的面說着他心裏小九九,于是舔着臉說:“夫人,不如進去詳談?”
兩人拂了珠簾進了裏面,留小宛在外頭坐着,小宛便細細打量屋內陳設,卻忍不住把目光撇去珠簾裏頭,想知道他們要說什麽。
她突然懷疑,難道謝岸要以身飼虎……?
那她可真是欠了謝岸一個天大的人情了——想到這裏,她十分欽佩他此舉的勇氣。
內室裏燃着一爐香,袅袅紫煙升起旋散,香爐上挂着的是一幅簪花仕女圖,只消一眼便能認出,那人正是九霄夫人。
九霄夫人在正對着那幅畫的一張美人榻上坐了下來,方才在外頭端着的笑已經替換成無奈神情:“說罷,這回又是什麽事情?”
謝岸殷勤笑着坐去她旁邊,給她揉了揉肩膀捶了捶背,說:“姑姑,真的就是求姑姑放一個人——”
九霄夫人斜睇他一眼:“怎麽?你斷袖了?”
謝岸知道姑姑是開他玩笑,還是噎了一噎,笑道:“姑姑~”
那九霄夫人與謝家家主不得不說的二三事:她是他親姑姑罷了。
謝岸就把他的小九九和盤托出,說:“姑姑,那小娘子生得好,又很有趣,侄兒想把她留下來,姑姑,你屆時就……”
謝九霄一拍他捏自己肩膀的手:“行了,松開你的爪子。”
謝岸嘻嘻道:“那姑姑這是答應了?”
謝九霄睨他道:“誰叫我是你姑姑,就你這麽個寶貝疙瘩?”
小宛可半點不知裏頭情形,半晌後他們一前一後地出來,小宛看着先行來的九霄夫人,還奇怪他們怎麽這麽快,——謝岸是不是不行。
她局促起身,向他們行了兩步,這九霄夫人站定了,笑意盈盈地朝她道:“這位娘子,不妨把面紗摘下叫我瞧瞧?”
小宛愈加局促,怎麽有種長輩相看晚輩的感覺?
但她不疑有他,順從地摘下了,九霄夫人從頭到尾把她仔細端詳了番,啧啧贊嘆:“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
小宛心裏毛骨悚然起來了——難道這位九霄夫人不僅愛好男色,還愛好女色?難道,是要她進去換出來姬晝麽?
她愈想愈不安,腳微微動了動,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謝夫人誇獎……不知道,不知夫人肯不肯放我夫君……”
九霄夫人盈盈笑道:“謝公子既然開了口,那麽我怎麽也要瞧他的面子的,他既把小娘子當做朋友,我又豈是那般不識趣的人?”
小宛心裏還在詫異什麽時候謝岸把她當朋友了,但這很快就被即将能見到姬晝的喜悅所取代。
她歡喜道:“這樣說,夫人是答應了,那麽……那麽我……”她太高興,一直擔憂的事情算是有個結果,怎麽能不高興。
只要把姬晝能營救出來。
謝岸心中得意,他使用的是迂回戰略,首先要“邀請”這小娘子到謝家住幾日,再叫她仔細體驗一把他們謝家的美好生活,再是給她那夫君一大筆錢,雙管齊下不怕她不留下。
謝岸這一廂情願規劃着美好願景,小宛則是在想待會兒見到他時該說什麽。
她摩挲着下巴思索着,想到還有一件事,那就是她還沒能跟謝家暗釘接頭,不得已還得問問謝岸那個景合樓到底在何處。
九霄夫人道:“既然這樣,那就請謝公子帶這位小娘子去七樓看看罷。”
七樓是謝九霄關押那些抓來的男子的地方。九霄樓很寬闊,并不狹窄逼仄,一層樓裏有許多房間,排列方法貌似是周易八卦,總之小宛是繞得有些暈。
他們自然沿着回廊,每個房間都進去了一遍,但裏頭的男人除了紛紛驚恐望着他們以外,沒有什麽特別。
眼見着房間都快找遍,小宛着急道:“怎麽沒有……”
謝岸也有些着急,姑姑按理說不會逗他的啊。
他只有安撫她說:“或許在後面房間裏?”
但,直到小宛推開了最後一間房間,撞見那個男人正在換衣服的時候,她飛快跑出來,搖了搖頭,沮喪趴在欄杆上:“沒有,怎麽會沒有他——”
她擡頭望向一邊的謝岸,謝岸摸了摸鼻子,他真的沒作妖。
他們站在回廊中間的樓梯口下,從那樓梯間朝外開了一扇窗,眼見夕陽一點一點沉下去,她在此已經消磨了不少時間,血色殘陽照耀樓中,她的側臉被鍍上金光,蒼涼的落寞的。
謝岸正要說什麽,樓梯上傳來蹬蹬的下樓聲。
小宛支起耳朵,立即回頭站直了身子,還有人聲一并傳來:“白公子請——”
那正是九霄夫人的聲音。
她以為是九霄夫人和她的姘頭——但那斜陽晚照暈在那人的背後,突兀地叫他明亮得獨樹一幟。
那個男人手裏還握着一柄扇子,扇子輕阖,在胸口輕敲着,他的容色并不能辨認得清楚。
他們閑庭信步似的下樓。
光芒刺眼,她擡手擋了擋,窗外的斜陽赤似鮮血,照在他袍子上,像要在白袍上烙下金光。
一剎那萬丈金光盡瀉,她沒有猶豫地就撲過去,兩只手都把他白袍子揪得緊緊的,她自己也不曾察覺她的手指在顫抖。
她顫顫地埋在他胸膛,眼圈泛紅,聲音已經嗚咽:“白天,我,我終于……”
她擡起頭,胳膊也擡起來,她伸手,想要捧住他的臉,摸一摸他的容顏,手卻在即将觸及他的臉頰時戛然而止。
她驀地想起他說叫她不要逾矩的話來,僵着就要收了手,她太激動所以忘記,但是她得記着的。
怎知下一刻他的手便握着她的手,輕貼在他似玉的容顏上,她心裏跳得厲害,愣愣望着他,他的鳳眸潋滟如昔,含着幾許溫柔的笑意,但仍舊叫她看不穿。
他的手一貫溫熱,為何臉頰是這樣冰涼,她思緒紛亂,但懶得多想什麽。
他把她圈在懷裏,安撫她說:“沒事了,小宛。”
似乎這話存在某種魔力,真的叫她格外心安。
她破涕為笑,明明被困的人是他,怎麽還要他來安慰她的?她主動伸手環抱住他的腰,仰起頭,頓了頓,終于把她想了很久的那句話說了出來:“……那個,你……要不要緊……要不要補一補……”
她心虛地看了眼旁邊立着的神色莫名的九霄夫人,難道她打擾了晉王陛下跟美人花前月下……?那可不妙。
但她反應很快,立即裝作很受傷的模樣,緩緩地松開手,然後十分委屈地開口:“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這個松手,講究的就是一個“緩緩”,緩緩地将揪緊的衣角松開,仿佛就是緩緩揪緊了你的心——小宛認為自己這個度把握地非常好,心裏沾沾自喜。
謝岸此時的心裏也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