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像她

小男孩手忙腳亂地走到她面前, 也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弱弱說:“漂亮姐姐,你別哭, 別哭,我拿糖給你吃——”

她搖搖頭,抑制不住地眼裏淌下淚水來, 她抽出袖子裏洗幹淨了的帕子仔細擦了擦,可是止不住。

她想,就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她就完了。

她心底模糊地浮現出一道影子來, 那影子又很快湮滅。

……若是三公子在的話, 三公子一定會救她的。

她止不住去想,他一定會的。

也不知道這一次用掉了什麽好運氣, 等她回京,一定向大慈恩寺捐點香油錢。

她又擦了擦眼淚, 寬慰自己:死裏逃生,已經很好,便不要想得太多。

老奶奶問她:“小姑娘, 你住哪兒, 老婆子送你回家吧?”

她茫然地擡起頭:“我家……”自嘲般笑了笑, 搖了搖頭, 說:“奶奶, 謝謝你,我自己可以的。”

“小姑娘, 你現在出去怕還要遇到壞人呢, 老婆子送送你吧。或者你說個地兒, 老婆子去叫你爹娘, 或者什麽家人來接你?”

她黯然地想起她此時唯一的“家人”,她的夫君姬晝,他大約正同九霄夫人撐着傘,一起在出劍式上觀覽名劍。

她還想到,若是……若是別的人知道她險些被輕薄,不知姬晝還會不會要她。

她想到這裏,打了個寒戰。

她在藏書閣讀史的時候,不知讀到多少因為後妃受了輕薄,便一條白绫或一杯鸩酒賜死以保全王室的臉面……她心底發寒,不行,那樣會死的,她不想死——那這件事,就絕不能叫旁人知道。

她就又搖了搖頭:“我……真的不用,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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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強撐着站了起身,笑着把懷中荷包裏剩下的銅錢都塞給了小男孩,說:“寶兒,你叫寶兒對麽?好孩子,好好照顧奶奶——”

茫茫的風雪,空曠街巷曠冷得滲人,她慢吞吞地又走回到原來的地方,拾起了小傘和藥膏,并放下了那把劍。

她靜靜地撐傘走過街巷,那小男孩趴在牆頭看着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漫天鵝毛大雪裏,說:“奶奶,漂亮姐姐真可憐,她都沒有家人。”

他的奶奶嘆息道:“她們這樣大戶人家的,都怕有個什麽行差踏錯。”

她也凝望着那道鮮妍的背影逐漸不見,心底只道,那般模樣的姑娘,大約是什麽達官貴人家裏的姬妾,怎麽敢教主家曉得這種事。

出頭收拾惡人是一回事,對那險些失去清白的女子,大抵也不見得多寬慈。

小宛回到厘水邊已經是未時,天色格外的昏沉的,急雪狂舞着,風也叫嚣着如鋼刃劃在人臉頰上。她捂着臉,極緩慢地走到進門處。

那守門的問她要五十錢門票,她摸了摸,身上除了那幾張銀票,一個子兒也沒有了。她默默地又走開了。

門外有設小棚子賣燒酒,雖是初冬,壯漢們都酷愛在雪天聚着喝酒。

小宛現在看見壯漢都有些心驚膽戰,小心翼翼地繞開去。她尋到酒棚後頭一處僻靜所在,拾掇出一塊幹淨地,坐下來。

寒冽的風嗚咽刮着,她搓了搓胳膊,帶着一點歡欣愉悅,小心地從懷裏掏出袋子裝的烙餅。烙餅還熱騰騰的,熱氣在寒風裏飄蕩,湧漫過她鼻尖。

小宛輕咬了一口,酥脆熱乎的餅裏摻着一絲一絲繞齒的甜味,她的心中升騰起巨大的幸福感。

她發出滿足的喟嘆:“哇。”

烙餅手藝很好,她覺得兩文錢太值了,尋思回绛京後,仍可以常常光顧他們家——然而這時她咬餅的動作就一頓:啊,剛剛沒有着意去記那個攤名,是叫老張烙餅還是老李烙餅來着……?

她一面回憶,一面啃餅。茫茫的大雪裏,只她的紅衣絕豔,豔得令人眼前一亮。

等她小口小口啃完一只餅的時候,面前再度落下陰影。

歷此一劫,她心裏異常敏感警覺,下意識往旁邊閃躲開,怎知手腕被人直直攥住,有冰涼的聲音并風雪一起入耳:“欲擒故縱也是有限度的,小宛。”

她是不自覺地去掙,但對方的力氣大她太多,牢牢箍着她的手腕,她遲鈍地擡起頭,亂飄的潔白雪絮下,刺眼的白衣獨立,姬晝那玉似的容顏,看不出太多喜怒來。

但那雙鳳眸幽冽靜寂,涼如海水,冷得她迅速躲開了眼睛。

他大抵是生氣的。她眨了眨眼,嗫嚅說:“我沒有欲擒故縱,我是……”

她眼前滿閃過剛剛的片段,恐懼與後怕一齊湧上心頭,她又下意識地靠近他,想要離得近一些。

她強自鎮定,努力想要扯出一點笑,可蹙着的眉始終難展。

她連忙掏出懷裏剩下的烙餅,獻寶似的遞到他的面前,勉強地想笑得燦爛一點:“我是去……唔,這裏實在人太多,況且好像又不提供午飯,所以,所以……我去城裏買了幾個餅。”

她心虛地低下頭,可忍不住不去偷看他的反應,卻又正正與那雙眼睛對視。

他并未再說什麽,也沒有接過她的烙餅。

她遲鈍地想到,他這般高貴的王族貴胄,怎麽會跟她一樣吃這種東西,她買的時候還想了好一會兒他得吃幾個餅,或許他這樣的青年男子至少要吃兩個才會飽——她真是太笨了。

她讪讪地縮回了手,又緩緩将餅揣回了懷裏,見他又要走,連忙跟上。

他的腳步一點兒沒有此前散步時的緩慢悠閑,大步朝前,她才經過一場驚吓,整個人都昏昏沉沉,哪裏跟得上。

她回頭拾起自己那把畫着小紅花的小小傘,再看時他已經好幾步開外,她賣力地小跑想要追上他,她害怕他把她丢下——她害怕。

一瞬她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她剛剛是不是應該期待一下他能來救她的?他發現她離開,也沒有回頭找她;他看上去,一點不擔心。

是呵,對她葉琬,他又有什麽好擔心的。

就連此時此刻,他也真的一點兒不等她;她心裏似被凜冬歲寒的風吹刮過一樣,模模糊糊地想着,若她是姬晝從前那個心上人,一定會過得很幸福吧。

風裏淌過來他的聲音,凜冽的如淬入寒冰的刀刃:“這次不轉身就走了?”

她抽出手帕抹去不知是不是被凍出來的鼻涕,搖了搖頭擺脫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腳下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氣去追他。

在快要追到的時候,一把抓緊了他的衣角。

雪地濕滑,若他還是不降些速度,她鐵定要被帶着摔個大跟鬥。還好還好他緩緩停下,側過頭看她。

他眼光清明,從無外界所盛傳的那樣,對她意亂情迷,對她言聽計從。

她恍惚了一瞬,手指蜷縮着揪着衣角也微顫,她仰起頭,說:“公子,別不要我。”

她說的很小聲,細若蚊蚋,聲音像一團柳絮,一片鵝毛雪,逝在狂嗚呼嘯的北風裏。

酒棚外挂着獵獵招搖的破敝的酒旗,經年已掉色發白的紅,飄蕩在這落寞素白的雪天。他側了半個身子,在長久的靜默後,他輕輕地拿手指撫上她的臉頰,碾滑至下颔,極輕地摩挲着,宛如在摩挲一件前衛國鎮窯出的青花瓷盞。

他的目光注視着她,也似乎盛有瀛海般的深情和溫柔,纖長的睫毛翕動,他的唇邊勾起能叫人溺斃的笑意:“小宛,只要你乖乖聽話,我怎麽會不要你?”

看吧,她心底異常清醒,甚至還能自嘲,所求的,都是有條件的。

傘外大雪飄飛,要織成雪簾,把他們同俗世都隔離開一樣。她眼睫上還綴着小小的淚珠,似露水栖在海棠上。

他擡手想去拂拭,說:“你還哭了?就為這個?”

大抵是剛剛被那幾個壯漢調戲所留下的陰影,她惶恐地拿手去擋,意識到她竟然去格擋抗拒他,她心裏登時亂跳一氣,連連說:“對不起,我,我不是……我不是在耍小脾氣,公子,……我……”

“……”

他不知自己是哪裏吓到了她,怎麽突然變得這般小心翼翼,這般卑微;她剛剛還好好的——他放緩了語氣,柔和了目光和唇角的笑意,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發,說:“小宛,怎麽改叫公子了?”

她如同受驚的小鹿,眼眸濕漉漉的,她擡起眼看着他,說:“我覺得直呼夫君的名字不好……”

他的思緒頓了一刻:“有什麽不好?”他的指尖再一次摩挲起她細膩潔白的臉頰,“小宛,我多希望你更像她一點。”

像她!

那兩個字如一記重錘,砸得她腦子裏的鐘嗡嗡作響,她眼前幾乎陷入一片漆黑,又強自清明,還能撐起一點笑意,自嘲或者淡笑。

“其實,你早已知道你像她了,不是麽?既然是母後尋你來讨我的歡心,你當做得更像一點才好。這些話或許很殘酷,但早一日跟你說清也好,以免你有太多幻想,太不切實際。”

話音有多溫柔,話語就有多殘酷。

她懵懵的,其實她都知道,其實她明白。

只是,……他對她的好僅僅是為了另一個人,她對他好卻是因為他是她的夫君。

她妄圖以真心換來真心,用實意交換實意,原不過她自己蠢笨的腦子想出來的下下策,她面前的男人,從未把她當做葉琬來看。

她遲鈍地點頭,她并未幻想過什麽,就好像她連做夢也不敢妄想有一天能做母儀晉國的王後,——無論是姬晝的王後,還是三公子的王後。

有些東西,不是你的,永遠不會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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