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求你

小宛見謝岸一杯酒眼也不眨地喝光了, 瞄了姬晝一眼,便又去斟第二杯酒。

斟酒時,手擡起捏住壺把, 緩緩傾下一注清酒。這酒棚是粗人們聚集的地方,用具比不得這些豪富之流慣用的金樽玉盞。

但這粗白瓷的壺在她手裏,幾乎也熠熠生輝。謝岸心裏感慨, 大約這道理類似人靠衣裝,佛靠金裝。

姬晝的目光落在她手上,暗了暗,但并未開口。

謝岸道:“還不知二位是何方人士, 公子何處高就啊?”他笑得燦爛, 星眸明亮,掃過姬晝, 又掃過小宛。

她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麽。

姬晝眸光微偏, 溫和說:“绛京人士。至于高就……”他低笑一聲,“不過是家有祖産,富貴閑人, 四處游山玩水。”

小宛眨了眨眼, 很不敢相信他如何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自己是個閑人。

“哦, 這般, 那便是豪紳世族?家父在時, 素來好客,白公子既游至黎河, 不如由在下做東, 在我謝家罄山游賞幾日?”

謝岸的小算盤打得啪啪響。

姬晝淡笑道:“這……實不相瞞, 在下本打算明日趁夜啓程。”小宛托着腮的手一滑, 他睨向她,她睜大水汪汪的眼睛:“我們明天就回去了?”

“回去?”他反問,“你不是說想去游洵水?”

小宛支吾了一下,看了看他眼睛,他眸子漆黑深邃,波瀾不驚。

小宛的确很想折腰在他威懾之下,但她,她還有任務要做呢,這麽快就走的話,完不成任務,拿不到冬季份解藥可就糟糕了。

她嗫嚅說:“公子,我想去罄山玩诶……”

她感到他目光如炬一直盯着她,恨不能就那樣順着他的話講了;但她貪生怕死啊,她心裏想,少幾日回去也沒關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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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努力直着身子,眼巴巴地望着他。

姬晝注視着她的眼睛,一泓秋水般蕩漾生波的眼睛,含着滿當當的,都是懇求。

他不是沒有見過那些對他有所求的女子的眼睛,萬種風情千般柔媚,要拉你下地獄,做飄飄欲死的鬼。可面對那些眼睛時,他都無動于衷。

她的眼中沒有那種渾濁的、貪婪的欲望,僅僅是懇求和希冀,就像……

就像瀕死前的求生!

他不知怎麽會想到這個比喻,心裏起了一絲波瀾,再凝視着她時,她的眼中仿佛寫滿了的都是,求你。

雪風将他發絲吹得翩翩揚起,他心中某個深處的傷口忽被牽動。

他鬼使神差地擡手,愛憐地撫了撫她的眼下,叫她呆了呆。他恍然地記起三年前,三年前那個秋夜裏,小宛也是這樣望着他。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想求他,救救她。

可她那時沒有開口,她很乖,很懂事。

直到那一劍穿了心,她再也不肯看他一眼了。

再懂事,再乖巧,那時候,她一定也是傷心的。

無數的噩夢紛至沓來,他的指尖顫了顫,輕聲說:“你的心願,我怎麽會不答應?”

她眼中閃爍起缤紛的光彩來,宛若銀屏乍破,朗月東升。她雙手握住他的手,涼涼的,但是她攥得很緊,她說:“太好了!”

謝岸神色莫名,微微看向茫茫的雪地。他記得,姑父死後,姑姑也偶爾會有這樣的神情。

這位公子的眼中——他看得分明——映出的,是旁人的模樣。

她立即就歡喜起來;她的歡喜來得是這樣輕易。

她可不會知道今天這場一擲萬金博她一笑的戲碼已被人快馬加鞭地送往了各國王公的耳朵去,也不會知道過三日绛京天橋底下那老頭又要更新了。

時常有人說,物以稀為貴,輕易得來的,總不被人珍惜。

小宛不懂,難道很容易地得償所願以後,就當真不會珍惜了麽?

她卻是實實在在珍惜着她得到的每一樣事物,不論是性命,還是她這個夫君。她秉持着的信念是,擁有時既然已經努力地保護珍惜着,即使是失去,亦不會懊悔喟嘆。

——

離開酒棚,暮天蒼黃,遠處黎河郡城裏的燈火渲染着烏壓壓的暮雲。雪還在一刻不停地落,已經積起薄薄一層。

“白天……”她拉了拉他袖子,大約是心裏歡喜,所以又很好意思地改回這個稱呼了,“我們今晚住哪啊?”

她這是防患于未然,生怕他又撇下自己一個人。

姬晝看着她,一本正經地說:“唔。看來只能住郡守府了。”

小宛嚴重懷疑他這幾日蹭九霄樓的吃住就是因為他不想花公費。

小宛想起了郡守府老樹上那窩烏鴉,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她想若是住那兒,她晚上可就別想睡覺了。

雪地裏,九霄夫人那堆雲烏發十分顯眼,她撐了一把孔雀羽金面的飄帶傘,像在路口刻意等着他們倆一樣。

“可算等着二位了。這雪地濕滑,二位不妨乘老身的車回城?”她笑意盈盈,盛情邀請,小宛忙不疊說:“好啊好啊!”

她怕姬晝要推辭,只有步行,那個結果可不太妙。

但她話音一落,腰上就一緊,姬晝清雅聲線響在她頭頂:“多謝夫人好意,內子前些日子傷了腿腳,确有不便,叨擾了。”

謝九霄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卻是拿孔雀扇掩了掩嘴笑道:“小娘子真是有福氣。”

姬晝只是淡淡一笑。

他并未進這輛孔雀車輿,而是在簾門外禦車。謝九霄望着綠玉紗外那道軒軒背影,對有些局促的小宛笑了笑:“小娘子,得夫如此,夫複何求啊?”

她落座在小宛旁邊,心裏自然另有想法。堂堂一國之君,為了他的夫人在車裏坐得安穩些親自禦車,她怎麽想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晉國的老祖宗裏除了先桓公跟姜後,哪位不是三宮六院,尤以惠王跟莊王兄弟二人為最。姬家可許多年沒有出過癡情種了。

對于當年的事情,謝九霄當然有所耳聞,不過假以時日,晉王陛下心中當年那女子的影子自然就淡了,陪在身邊的,才是要記一輩子的。

這道理年輕人不懂,才有那許多滑稽劇。

小宛聽到她這句話後,怔了怔,她當然是還有所求的。因為……

她的要求實在不高,她想要活着,活久一點。

她輕聲說:“日子還長,總歸有別的所求的。”

謝九霄笑說:“老身跟你年紀一般大時,也總愛幻想些有的沒的。擔心男人心裏,自個兒是不是那心尖尖上一抹,世上獨一份——呵——”

她嗤笑一聲,“你看,我如今可再不用擔心這個。我不必管他們心中有沒有我,而是他們要想着,我心中有沒有他們。”

小宛嗫嚅着,不知說什麽好。她可實實在在得時刻擔心姬晝心中有沒有她;而她心中,總是有姬晝這個夫君的位置的。

謝九霄說:“其實,小娘子,你那位夫君跟老身可是清清白白的,那晚僅僅是個誤會。此後之所以……”她笑了笑,“是公子他要跟老身談一樁生意——”

“生意?”小宛擡起頭,眼眸水汪汪地瞧着她,“那,是什麽重要的生意,連我也不要了嘛。”她嘟囔着。其實這也是她的小花招,想“狀若無意”地套出一點情報來。

謝九霄歪頭看着低下眼的小宛,笑起來:“這你可得問白公子,他那一片心意,老身怎麽好替他表呢?”

小宛一呆,對謝九霄這話沒摸到頭緒。

車內短暫靜谧了一陣。

小宛覺得她得找點話說,所以話鋒一轉:“夫人,九霄樓原就叫九霄樓麽?”

謝九霄看了她一眼,眉目流下濃濃的感嘆:“當年,這樓并不叫九霄樓,而是我父親給我的嫁妝景合樓。光景從容,百年好合,原是一場笑話。”

小宛對什麽都很好奇,所以支起耳朵準備聽聽九霄夫人的往事,但她忽然又緘口了,搖了搖頭。

小宛這時才意識到——九霄樓既然是景合樓,那麽,其主人想必是謝家人!

——她張大了嘴巴,又捂住嘴,為自己的新發現驚訝了一下。

“夫人從前嫁過人?”她驚詫道,又輕輕地打量着謝九霄,說:“夫人保養得真好,我原本以為……以為夫人只有二十來歲。”

謝九霄笑起來,聲似銀鈴般輕,說:“小娘子可真會說話,想必……公子他也是這般對小娘子服服帖帖的罷?”

小宛臉上一紅,又低下頭,說:“沒,……沒有。”

小宛沒能打聽出什麽情報來,是以只好期待着揀個時機去九霄樓下第七根柱子上寫暗號。

眼看天色愈發的沉,蒼茫的雪花被北風一刮,仿佛又急了許多。

黎河郡城城門外三騎匆匆跨進了城門,快如閃電。打頭那個黑衣束發縛面,只裸一雙冷刃似的眼睛。他腰上佩一柄刀,刀柄嵌一顆幽幽紅寶石。

三人一路沉默,趕到九霄樓外,隐于草叢中。

他們在等人。

辘辘車輿駛過街道,停在樓下,三名黑衣人一眼望到立于車輿之上的白衣青年。

另兩名就要動,被第一位擋下:“公子說過,等他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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