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敗露
小宛這第三回 進九霄樓, 駕輕就熟,畢竟已經掌握了兩條逃生通道。
紅紗帷幔,燭火绮麗, 光明如晝,溫暖如春。
小宛忽然想到,那麽, 那麽今晚她是不是要跟姬晝一起睡覺了?
她紅了紅臉,啊,她還沒準備好呢,……心裏莫名地就開始緊張。他會不會要, 要……
她越想越臉紅, 紅成了個大蘋果,自己拿手捏了捏自己的臉蛋, 又自顧自地一頓,跺了跺腳, 還是不要想太多,順其自然。
她有些不敢直視姬晝了,目光胡亂地瞥, 又瞥見八樓這牆壁上繪着的二十八仕女圖, 仿佛那些個仕女也盈盈望她, 含羞帶怯。
冷不防地姬晝的手貼了貼她額頭, 他溫柔地輕聲問她:“臉怎麽這麽紅?”
她吓了一跳, 連連搖頭,“大概, 樓裏有點熱, ……唔, 好熱好熱……”她拿手扇了扇, 見他輕笑了一聲,沒有繼續問,才暗暗松了一口氣。
九霄夫人領着他們兩人到了房間門口,替他們開了門,眉目盈盈:“二位請——”
姬晝極其自然地進去,小宛遲疑了一下,也立馬跟了進去。九霄夫人便說:“老身便不打擾二位歇息,待會兒有侍女過來布置飯菜。”
姬晝淡淡應了一聲,小宛回頭笑容燦爛地說:“那謝過夫人了——”
謝九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她,笑說:“房中應有盡有,小娘子不必跟我客氣。”說罷微微颔首,翩然離去。
小宛心想,應有盡有,是房間裏有吃不完的零嘴嗎!那可太好了。
房間還是那晚所見的房間,落地罩外青銅燈灼灼地照着牆上一幅孔雀開屏圖。
小宛還仔細地數了數那只孔雀頭頂有幾根毛。
姬晝對她這時時刻刻的好奇心感到很無奈。他先行在紫檀桌邊坐下沏了杯冷茶,正要喝,被小宛急着給按住了手:“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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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按着他的手,他目光落在手上一瞬,又擡起,與她的眼光在空中相接,她很随意地說:“這茶水是冷的,冷茶傷身子,你不要喝——我去燒點熱水,很快的。”
空氣中玉籠香彌漫漂浮,窗外無聲落下鵝毛大雪,燭臺一點明滅的火光映在她本就明亮的眼波裏,他頓了頓,唇邊綻出一點晦意莫名的笑,似有些感懷:“還是第一次有人會告訴我,冷茶傷身。”
小宛眨了眨眼,心裏忐忑起來,是她無意中嘲諷了他沒文化嘛,天啦,她可真沒這個意思。
她連忙松了手,就又被他給按住,那手指的力道不知為着什麽,很用力地碾過她的手指,她疼又不敢說話,憋屈地把目光撇去一旁。
小臉通紅變得小臉蒼白。始作俑者偏還絲毫不知情況。
“我還是去燒水吧?”
她忙不疊地抽開手,轉身逃也似的跑掉。
姬晝靜靜坐在原處,眉睫低盈着淡淡的心緒,千絲萬縷般理不盡。
他下意識又去拎起茶壺,頓了頓,放下了。冷茶傷身,他的心裏本刮着無窮盡的寒風,此時卻像自寒風冰渡間靜谧地淌過一溪暖流。
他自然還有別的要緊的事情要做,算算時候,郁雲他們大抵已經到了;他便要起身出門。
他剛走到門口,背後忽然有道女聲急急喚他:“白天,你要出門麽?——”
他回過頭,說:“我一會就回來。”
“等一下,”她說,他不知她要做什麽,便等在門口,卻見她回頭打開窗看了看,又迅速關了窗,跑到櫃子邊拾了一把傘出來。
她把傘交給他。“外面在下雪,帶把傘吧。”她小聲地說,望着他。
他摩挲着傘柄,忽然問:“你不好奇我去做什麽?”
她一愣,這是她可以好奇的嗎?她思慮着,那她是好奇,還是不好奇呢?
她想到好奇害死貓的至理名言,立即搖了搖頭,說:“不好奇啊。真不好奇啊。”
小宛小心地觑了觑他神色,忽然見他臉色沉下來,心想男人變臉好快,又補了一句:“真真不好奇啊。”
他再沒有說什麽,幹淨利落地轉身走了。
小宛嘟囔着,男人心,海底針。
她收拾了一番,除了燒熱水外,又哼着歌收拾出來兩套今晚換洗的衣服,擺在淨室裏的架子上;把被子鋪好,邊邊角角一絲不茍;還翻出一套青花瓷茶盞,燙了燙,用以沏茶。
做好這一切以後,小宛的心裏滿滿都是幸福,感覺日子能過成這樣,簡直賽神仙。
但她還有件事要做,——想起這個,她的幸福感就破滅了。
她慢吞吞地從書案上揀了支筆,蘸上墨,做賊似的出了房間,一路背着手。
這同掩耳盜鈴顯然沒什麽兩樣,但九霄樓的侍女自然見怪不怪,不會多話。
小宛自以為是一路順暢地踱到了一樓,一樓還有許多來往的侍女,大約是正值樓中各位郎君用飯的時間。
小宛就穿花拂柳地從一幕幕赤金帷幔底穿插過去,踱去門口,兩名女武士現下對她已經十分尊敬,尊敬地問了句:“娘子去哪?可要備轎?”
她連連尴尬笑着擺手:“不用不用,我就是出來轉一轉——”
她到這廊下,檐角挂着彩琉璃燈被撲朔風雪吹得穗子飄飄,她目光左右瞧了瞧,見在心底數着一二三四……她又背着手,緩緩繞着這走廊踱步,竭力做出是在欣賞着建築之美的模樣。
這第七根柱子是在樓的背後,約莫兩人合抱粗。
這不就是後門嗎?
她摸了摸頭,沒摸着頭腦。
但她秉持做合格的細作,還是觍着臉,握筆在柱子靠外的那面開始寫字。
她絲毫沒發現背後幾步開外有人正在盯着她。
剛在草叢裏會見屬下完畢的晉王陛下一回頭就看見雪地外的廊下站着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恰好那裏的一盞彩燈熄滅,那個人影模糊不清。是誰察覺了他們不成?
他眯了眯眼,仔細去看那個人影,竟然有絲眼熟。
他輕輕踏過雪地,想知道對方可有察覺自己,或者是否偷聽到了什麽——離得愈來愈近,人影漸次清晰,他看清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小宛,眉頭反而蹙起。
難道她聽到了什麽……?
他冷下眉眼,靜靜看着她到底玩什麽把戲。
誰知道他看見她卻是鬼鬼祟祟地拿一支筆,豎排寫下幾個小字:
葉琬到此一游。
她寫完以後,還頗似滿意地點點頭,很欣賞自己的傑作似的。
晉王陛下驚呆了。
但她旋即又把“琬”字塗去,改成了“某”,自言自語說:“這樣別人就不知道是我了吧?”
她滿意地拍拍手,一側身,就吓了一跳——“啊!”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柱子上那排字,半晌,才說:“想不到你還有這個癖好……”
幸好夜色深濃,他看不到她此時臉色緋紅,她連忙說:“我……”又深覺不好解釋,“我”了半天,也沒找找合适的理由。
“我練練字,嗯……”她弱弱地扯了個十分勉強的幌子,心虛之下,不敢說話,把手又背到身後去了。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終于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說:“那,我明天把它洗掉……”
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頭:“咱們要文明旅游。”
她想,那就只挂一夜看看,對方若是真的能瞧見,一定就能來尋到她。
姬晝說:“既然出來了,要去逛逛麽?”他把傘舉過她頭頂,她心裏暖意滋啦滋啦地響,什麽尴尬的情緒都扔一邊了,連忙說:“要,要!”
他便自然地攬起她的腰肢。他比她高許多,雖然小宛覺得自己在女孩子裏也算高挑的了,但還是只能擡頭看他。
她這時就擡頭望着他,迎面的雪花被傘擋住,傘下的世界似乎靜谧安好。
夜晚,黎河郡城從來繁華,德隆大街攤販吆喝,行人來來往往。
小宛聞到了熟悉的烙餅的香,強力忍住不去看不去聞。
她現在一個子兒也沒了,實在是窮得一文不名,連叮當響也做不到。
她小心地看了看他,他目不斜視,她就知道他才懶得猜她的小心思,暗裏癟了癟嘴。
前頭似乎有什麽熱鬧的盛事,許多小孩子圍成圈兒,亮堂堂的,她好奇地伸了伸脖子,但回頭見他仍然無動于衷,就又很不好意思地也目不斜視起來。
姬晝在沉思別的事情,——他這樣的人,走路都在思考蒼生大計,各地軍情,小宛屢屢看他,他也沒能察覺。
一個小男孩正舞着手裏的煙花棒,突然看見了緩緩步行過來的青年男女,叫道:“漂亮姐姐!!!”
說着就撲過來,把小宛結結實實吓得一退,低頭看見正是今日白天遇到的小男孩。
不妙的記憶頓時複活,她心裏萬分害怕,強自鎮定,說:“小朋友,你認錯人了——”
她努力想表示她不認識他,但那小男孩卻是十分歡喜:“漂亮姐姐,我沒認錯,你還給我烙餅吃的!”
記憶複蘇交纏如藤蔓,她害怕而切切看着那小男孩,默念着不要,不要,千萬不要說出——
可那小男孩已經脫口而出:“姐姐,你沒再遇到壞人了吧?”
她一瞬面色慘白。
下意識拉緊了他袖子,心裏只徘徊着兩個字:完了。
他知道了,他肯定……,肯定不要她了。
眼中有滾燙的液體湧出眼眶。
是窒息一樣的絕望。
另一邊忽然響起斥責聲:“寶兒!回來!你認錯了,你認錯人了!”那是個在街邊賣傘的老奶奶。
老奶奶把小男孩給結實拉了回去,抱在懷裏似是不要他亂跑一樣。她歉意地看着姬晝和小宛兩個,連連賠笑:“對不住對不住,小孩子瞎說的,——”
一直沒有言語的姬晝,卻把目光落在那老奶奶賣的傘上。
是那種小巧的畫着小紅花的傘,他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