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兇我
她的心中, 幾乎只剩下了一股絕望。那些在藏書閣中讀到的史書的段落星光似的在她眼前閃爍,模模糊糊的視野裏燈火如晝,兩頰上滾過滾燙的痕跡。
她還在搖頭說着“不是的”, 她生怕他不信,手指幾乎要把他的白袍揪出褶痕一樣。
徹夜的大雪紛紛揚揚,墜逝于華潮夜街裏。
他忽然一把拽住她手腕, 疾步朝前,絲毫不管她是不是跟得上。
可是他的力道實在太大,是要折斷她的手腕的力度,她疼得連話也說不全了, 甚至連眼睛也不敢擡起, 只有跌跌撞撞地跟着。
朔雪飛揚撲面而來,擦着她鬓發而過, 冷風刮過之後,淚水仿佛也吹涼結冰。
他要怎麽樣對她?……丢下她, 再也不管她了,讓她在這裏自生自滅?還是像史書中記載的那樣,拿白绫毒酒了結她的性命?
她不敢繼續想象, 眼淚簌簌地落, 連聲音也發不出。
他拽着她疾步走到長街的盡頭, 長街盡頭, 人煙寂寥, 青磚巷子又向黑暗裏繼續延伸。
他扼着她的手腕,狠狠将她抵在幽幽無人來往的巷口的斑駁石牆上, 他的影子悉數落于她身, 伴有蕭蕭落雪。
她絲毫動彈不得, 正如那時在瀛海行廊, 他距離她這般近,他的鼻尖幾乎要貼上她的額頭。
“到底是誰教你,——教你遇到這種事,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告訴我,而是瞞着我?”他的目光鎖住她的眼睛,讓她連視線也無法逃離。
素來金聲玉振的聲線,今夜裏既低啞又沉冷,聽得出因為壓抑着極大的憤怒而微顫。
幽冽的寒風将發縷吹亂,暖融燈火映着細細剪影。
他的質問也随着這寒風,逐漸漫在飄舞的雪花間,風沒有吹散它,卻幾乎是回蕩似的,在她耳邊回蕩。
“受欺負了,不會說話嗎?是我平時太好說話,才讓你有了錯覺,覺得欺君也沒什麽大不了?”
Advertisement
話音擲在雪地裏,她眼裏溫熱又剎那滾落,她拼命搖頭,嗓子卻仿佛被人掐住一樣,啞着什麽話也說不出。
若他是三公子,她怎麽會瞞着他,三公子不會不要她的,可是……可是對于他,她始終無法确信他不會抛棄她。
就像,他的心裏有許多東西,她不會是最重要的那一樣,失去的話,大抵也無足輕重。
他并不愛她,她感受得到。
女人在這一方面天生敏銳,捕捉得到每一縷異于尋常的氣息。而她雖然不是個合格的捕獵者,卻依然能感到,她對他來說,是可有可無的。
退一萬步來說,哪個男人會把心愛的女人一個人留在陌生的地方不管不問呢?他可以把她一個人丢在九霄樓外,她卻不能質問他為什麽。
沒有那樣多為什麽。
他從來不懂她的心思,正如她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只能怔怔地望着他,雪絮沾上了發,仿佛此夜白頭。
有什麽在她的心中支離破碎,她遲緩地想,或許是一直以來如履薄冰,今天這薄冰終于被她踩碎了。
無盡的絕望,月下潮水般淹沒了她的萬千心緒。
此夜落雪簌簌,小巷屋檐有滴答不斷的滴水聲。
人潮喧嚷遙遙地傳來,令她出神地想着,或許有上工一天的丈夫領着妻子和孩子停在某個賣餅的小攤前,正等着熱騰騰的烙餅出爐。
平淡和美,幸福簡單,沒有機關算盡,不用步步為營。
輕輕的嘆息過後,他松開了她的手腕,她還是有些怔怔——怔怔望着他。
他将傘柄塞給她後,轉身利落地走了。走得毫無留戀。
她沒能抓住他的衣袖,他就在她眼前離去,雪白的袍子幾乎要同漫天的大雪相融,她愣愣望着他颀長軒直的背影。
他真的不要她了?
一剎那天地仿佛格外的靜,檐上滴水,砸在傘面,她背靠着牆,終于似渾身力氣都被抽幹,支持不住,緩緩下滑。
她在牆腳跌坐下來,抱着膝蓋,茫然地撐着傘擋着雪。白天的記憶噩夢一樣又襲來,比她高那麽多壯那麽多的三個壯漢……她使勁搖搖頭,想要甩開那些思緒,然而徒勞。
歲月似在此刻凝固,久到雪花都把她的鞋尖覆蓋上白白一層。
手腕好痛,她低下頭,舔了舔腕上的紅痕。淚水今夜決堤一樣地淌,大抵在為她悲哀,淚線滴落在手背上,逐漸地涼下來。
心若游絲,身若飄蓬,她這一生,不過爾爾。
這小巷子這麽黑,會不會有壞人?會不會欺負她?她還能不能逃掉?這雪天這麽冷,在這裏過夜,會不會凍死?……
黑暗中一點風吹草動幾乎都在蹂/躏她的心弦。
她驀然想到長春堂那個夥計說傷藥每天要上兩次,白日她上了一回,便掏出懷裏的小瓶子來,顫顫地抹了一點藥膏,輕塗在手指上。比雪還冰涼。
她躲在傘罩出的這狹小世界,恨不能世界當真縮得這樣小。
她專心致志地給手指頭都上着藥。大約是想要放空心思,便全神貫注在這件事上,每個角落都不放過。
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停在她跟前,她下意識要逃跑,從傘底探見的是一雙白底錦靴,又讓她生生頓住。
傘被人輕輕移開,她怔怔地擡頭,他不是不要她了嗎?
他怎麽又回來了?
姬晝的容色很冷,冷得棱角鋒利。他只需要一道眼光,她剛剛所築起的心防即土崩瓦解,潰不成軍。
眼淚又不值錢地決堤而出,他要來拉她的手,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狠狠甩開他的手。
也不說話,就倔強地坐在原地,抱着膝蓋埋着頭裝縮頭烏龜。
“——手怎麽了?”
“說話!”他兇她。
她委屈地縮回手,仍然不想說話。他根本不會知道,剛剛她的絕望和害怕,他不會在意的。
“我到底做了什麽讓你覺得,我非要你去死才高興?——小宛,我娶你,不是為了殺你的。”
她久久的沉默終于令他嘆息一聲,柔和下語氣,他蹲在她面前,将什麽東西遞給她。
是,那家烙餅?還有,還有糖葫蘆,還有棗泥盒子……
她仿佛拆寶箱一樣,立即不哭了,眼珠轉了轉,抽着鼻子,小心地問:“給我的?”
“我還有別的女人嗎?”
她破涕為笑,把什麽都抛到腦後去了。他真好,他怎麽知道她餓得前胸貼後背的。
她慢慢把餅擠出袋子一點,小口啃上去,熱乎乎的一下子熨帖了她的心。
他抽出一方素帕替她揩了揩眼下的淚痕,哄孩子一樣問她說:“手是什麽時候傷的?”
她支吾着,不敢說,但一擡眼便見他容色在一點一點冷下來,支支吾吾說:“是昨天晚上——被……被窗子……”她比劃着,“夾了一下。”
他的目光掃了一通,夾了一下怎麽會十個指頭都受傷,這樣低劣的謊話簡直一戳就破,他冷笑說:“夾了一下?小宛,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重新說。”
他今晚是真的很不好糊弄,她苦惱地想,該怎麽說呢,說她從密道上去差點被人抓包?
“我……我跟謝公子從密道上樓,結果被人察覺,我看到樓梯轉角對外開了一扇窗,我就……爬到窗子外……結果那個窗子被風刮得關起來,我……”
她小心看着他的神色,卻發覺随着她解釋,他神色愈發晦暗莫名。
直到她話音漸落,姬晝靜靜地注視着她:“幾樓?”
“……八樓。”她極小聲地說,已不敢擡頭。
“八樓,你知不知道一不小心就沒命了?你即使是被她們撞見,她們又敢怎麽樣麽?——”他的心中湧起後怕,今時今日他還能在這裏罵她,要是出了一點差錯呢?
她鼻尖一酸:“可我想救你,我……”可是這俨然只是一樁笑話,她沒能救他,他也沒有跟她解釋過昨夜的事情。
讓她覺得,她就是個跳梁小醜。
“你有沒有想過,你若是出了什麽事……我怎麽辦?你讓我年紀輕輕就當鳏夫麽?”雪風吹過,将他的話音吹進她的耳朵。
這樣孤寂這樣無奈這樣輕。
他一下把她逗笑了。
“小宛,”他站起來,她也跟着站起來,他把外袍裹在她身上,注視着她:“你可以試着相信我。”
她的睫羽微微顫了顫。
“走吧,回去洗洗,”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臉頰,有些無奈,“都哭成小花貓了。”
她不忘啃着烙餅,小步小步地跟在他旁邊,他替她舉着傘,仿佛前一刻的暴風驟雨又已化成春風化雨。
回到九霄樓,他收了傘,她望見他另一側肩上沾滿雪花。
“還走得動麽?”他忽然轉過身面對着她,她呆了一下,沒反應過來時,就被他攔腰抱起。
“……”
上樓的每一步,都異常沉穩有力,好似在他懷中,不必擔心那些風風雨雨。
“昨夜我看到你跟謝岸在草叢裏并排坐着,你在他面前也哭了?”
她一愣,昨夜?昨夜她哭了麽?她搖搖頭:“沒有啊,昨夜我們就聊了一下權利與義務相統一的問題……”
“……那你擡手擦眼淚?”
她後知後覺地隐約想起好像真的有這樣一個動作,并十分驚奇他怎麽能夠在八樓看得這樣清晰,她小聲說:“是雪花把睫毛粘住了……我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