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洗澡

一刻鐘前, 八樓的天字號房間門前,一道俏麗人影端着酒盞,正要叩門。那人着泥金緞子的衣裳, 制式正是九霄樓女子的服飾。

手方要叩下,被另一只手牢牢扣下脈門,她驚吓着擡眼, 所持酒盞傾倒,酒水灑了一地,驚恐地望着面前烏發堆雲、盈盈含笑的婦人。

“你在此作甚?嗯?”

“……奴婢……奴婢給公子和夫人送一壺酒……”

“璧荷,你跟了我多年, 不會不知我如何對待那些叛徒吧?……公子夫婦并不飲酒, 你忘記了?”

她臉色一白,不知想到了什麽, 眼下登時淌下兩行淚來,撲通一聲跪下:“夫人!求夫人饒了奴婢!”

謝九霄理了理鬓發, 輕笑起來:“怕什麽,璧荷,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璧荷的瞳孔驟縮, 只餘下搖頭。

酒水痕漬很快被打掃幹淨。

遠遠看到那對青年男女上了八樓, 眉目妖嬈鬓發如雲的女子轉身進了房間, 悠然落座, 執着雲扇輕搖了兩下, 笑着嘆了口氣。

一邊伺候的并非璧荷,而另是個眉目清秀的女子:“夫人, 世人傳陛下與凝光夫人情深似海, 先時奴婢并不信, 可今夜一觀, 卻是信了。”

哪知謝九霄斟了杯酒,淡哂道:“‘一往情深’?”

說着,飲盡杯中酒,“一往情深的話,為什麽不娶她為妻?別說是薄家一個表姑娘,就算是販夫走卒的女兒,陛下要立為王後,誰敢多嘴一句話?”

侍女啞口無言。

謝九霄又輕笑說:“就算是陳序那個混蛋,還不是想着娶那賤人為妻?”

侍女諾諾道:“……也許又沒那麽情深?”

謝九霄的目光幽遠起來:“我原也像你一樣以為。”但今夜璧荷的事,卻讓她發現一點端倪——或許,她謝家還有別的路能走?

璧荷在她身邊潛伏這麽久,她都沒有察覺她竟然是薄家的細作——今夜她貿貿然去天字號房,是要與誰接頭?不言而喻。

晉國王室衰微,就憑姬晝一人之力,又豈能真的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與其要謝家跟他一起沉船,不如另覓出路。

如今謝沉還好好地坐在中尉位子上呢,黎河五萬兵馬也掌在她手裏,若是跟薄太後他們合作……那麽……

弑君?還是挾君以令?

謝九霄輕輕揉了揉太陽穴,卻聽侍女禀報:“夫人,少主跟前伺候的人求見。”

——

室內燈火融融,淨室裏更是水汽蒙蒙,蒸騰的白霧叫小宛什麽也看不到了。

淨室裏是一方六尺見方的池子,可以進去泡澡。小宛剛剛大哭一場,身上沒什麽力氣,顫顫巍巍解了衣裳,下了浴池。

溫暖的水流漫過身軀,小宛把頭倚在岸枕上,發出滿意的喟嘆聲,腦袋空空地閉上眼。

實在是太累了,這兩天她跟個陀螺似的連軸轉,高度緊張,現下終于能得一點休憩時光,困意襲上心頭,就那麽睡過去了。

四曲墨荷玉屏風外,紫檀桌邊,白衣青年端起青花瓷杯,微微詫異,茶水溫度剛剛好。

他擡眼去望屏風,青玉隐約透出個影子來,他喉頭滾動了一下,迅速又撇開眼睛。他起身,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踱到那幅孔雀圖前,也數了一下孔雀頭上有幾根毛。

裏頭傳來嘩嘩水聲,他的呼吸跟着也加重了些,強迫自己不要聽,不要想。

他不知打哪兒翻出一疊熟宣,默寫着《荀子》修身篇。紙上龍飛鳳舞,全無素日的端正峻拔一筆一劃,“……禮者,所以正身也;師者,所以正禮也……”

逐漸的,水聲小了些,至于徹底平靜下來,他舒了口氣,紙上的字重又有峻拔清骨,端正肅秀起來。

但這平靜之後,又久久沒有聲響了,他擡起頭疑惑地看去,只青玉屏風上一點影子也沒了。

他眉頭微蹙,洗個澡還能不見了?他從桌邊站起來,下意識想進去看看——但腳步頓了頓。

他打開窗子任雪風吹進來,長天闊,雪漫漫。風撫去心頭燥熱後才關上,向淨室裏走去。

……他果真如預料之中看到小宛睡着了,扶了扶額頭。剛壓下去的燥熱登時又回來了。

他深呼吸一口,蹲下伸手穿過她腋下,小心地将她從水裏撈出來。無意識地,她哼哼了一聲,聲音軟糯,聽得他血氣上湧,只想把她扔回水裏逃之夭夭。

淨室裏早已備好他和她兩個人換洗的衣裳,還有貼心準備了幹爽毛巾。

秉持着為人夫的良好道德感,他還是強壓下某種沖動,給她仔仔細細穿上衣裳。

他閉上眼,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想,只想着快些幫這小傻子把衣裳穿好才行。

如果他睜開眼看一看,就能看到她心口上那道淡淡的痂痕。

——可哪裏又有如果?

萬事萬物都有其緣法,緣法令他今夜恪守君子之禮,便錯過了這個良機。

由此可見做君子也要分場合才對,這粉帳紅燭時做君子俨然是很不對的,不對的時候行不對之事,往往導致不對的結果。

小宛醒來時,正對着帳頂所繡藍孔雀那華麗尾羽。外頭的燈燭只留了角落一盞,她支起身子,床帏空蕩蕩,房間裏也空蕩蕩,她聽到好像有嘩啦啦水聲。

“?”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又怎麽莫名其妙醒來了,睡得稀裏糊塗的,她明明記得自己在泡澡來着。

“啊!”她低呼一聲,抱住胸,她好像是在池子裏睡着了,身上衣服是誰穿的?想到這裏,她臉蛋頓時緋紅——那那那他豈不是把她看光了!

她先是想到自己會不會不夠豐滿,不夠玲珑有致;轉而就摸到心口的痕跡,微微沮喪:這樣醜陋的痕跡,他大約也看見了吧……

她下了床,想喝點水,坐在紫檀桌邊時,意外發現桌上一疊熟宣,竟然寫滿了字。

那字跡龍飛鳳舞,氣勢非凡,好看得緊,令她第一眼忽略了究竟寫了什麽——腦子裏卻閃過一些零星記憶,又如煙花消逝。

“禮者,所以正身也……”

小宛呆呆念着上面的字,有些字實在有些過于狂草,她認不得,并在腹诽,他若是去給大慈恩寺抄金經,菩薩肯定嫌棄。

他做什麽突然寫這個呢?小宛想不通。

四曲屏風裏水聲特別大,伴随有壓抑的呼吸聲,小宛聽得小臉通紅,一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見筆墨未幹,便也提筆抽出一張熟宣,開始默寫金剛經。

“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衆生。實無衆生得滅度者。”

她對經書并不很通,只是全文背誦得比較熟練,方便她随時随地掙錢。

她默寫了半天以後,響聲漸息,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她猶豫着要不要進去,猶豫着猶豫着,他居然已經穿好衣裳出來了。

一剎那她擡頭望向他,他也微微吃驚地望着她,一支燭在她面前燃燒着,映得她的雙頰緋紅,她在看着他,唇色豔麗,漆黑的發垂在身前背後,烏發如練如緞;點星眸裏橫波潋滟,似四月裏的潺潺春水。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寫字,背脊挺直,脖頸弧度宛若天鵝,執筆的姿勢優雅端莊,仿佛是從仕女圖中走出來一樣。

“怎麽不睡?”

她朝他甜甜一笑:“等你呀。”

姬晝心中默念克制克制,喉結滾動了一下,嗓音也随之低啞起來:“不必等我的。睡吧。”

小宛嘟了嘟嘴,卻張開雙臂:“我要你抱我嘛。”

他愣了愣,詫異之下沒能說出什麽話來,只是剛剛的努力好像又白費了。

他有力的臂膀輕而易舉地就能抱起她,燭火暖風裏,她似聞到有冷冽的松柏氣息,令人想到,暮雨潇潇的寒秋深夜,松柏森森。

他想,她睡得很乖巧,壓根不會亂動,安靜阖着眼,若不是胸口還有起伏,幾乎叫人以為她已死去——

死去?他的目光移向那扇窗,不知怎麽會想到死去。她會死去麽?

他不知。

是夜,飄雪紛紛揚揚,他徹夜沒有合眼,思緒紛繁一如這飄雪。

次日小宛本打算睡個懶覺,但是到點就醒了,醒來照例要伸伸懶腰踢踢腿,她腿剛伸一半就猛然想起好像不是她一個人睡來着。

但腿又伸了一半,沒有預想中踢到人,她這才揉了揉眼睛翻身看了看,床側空蕩蕩的,哪還有人在。

小宛洩氣地想,姬晝也未免太自律了。

而且——昨夜她的暗示那樣明顯,他也不為所動,她實在要去想,他是不是不行。

啊,那就情有可原了——所以晉王陛下二十四歲都不納姬妾不成婚無子嗣,難道是他不行?

小宛唏噓了一下,長得那麽好看,真是可惜。

不過他一大早去哪裏了呢?

大約半個時辰後,他才回來,小宛從桌邊跳起來,笑靥如花:“你回來啦!”

接着她欣喜叫道:“雪砂膏!”轉而心疼起來:“好貴的——”

被他輕輕敲了一下額頭:“你夫君還買不起幾瓶雪砂膏了?把手給我。”

——

謝岸到了九霄樓中時,已是戌時二刻。

白衣青年偕同那小娘子已等候在三樓廂房,臨窗可見暮雪紛紛。

謝岸朝他們拱了拱手,笑道:“真是抱歉,來遲片刻,二位久等了。”

姬晝淡淡一笑:“謝公子不必客氣。”

小宛正要自發給謝岸斟酒,被姬晝輕輕按住,且輕飄飄一眼飛來,她瑟瑟了一下,又将手縮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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