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制圖

姬晝向着謝岸作了個請的姿勢, 端的是優雅好看,小宛的注意力迅速被他骨節分明的手所吸引,怎麽能有人的手這樣好看?

搖曳的燭光下, 那只手與深沉的紫檀梅花矮幾相交映,便尤其顯得修明如玉。

她和謝岸忽然在冥冥之中産生了同樣的感慨:這雙手若是不去握劍,實在是太可惜了。

但她轉而又想到, 其實握筆也是一樣的;她支着腮,想,昨夜裏他在案前默下那些鐵鈎銀畫的字跡時,一定也端直如松、雅致如鶴。

謝岸很恣意地掀袍在對面席坐, 矮幾上備好一套青花瓷酒具, 姬晝挽袖親自替謝岸斟了一盞酒。

謝岸的目光逡巡了一番,挑起眉來:“多謝。”

姬晝的唇邊勾着些許笑意:“是在下有求于人。”

謝岸端了酒盞飲下一口, 唇色因沾上酒液而略顯潋滟起來,他道:“在下便也不多話了——”他又将杯子放在小幾上, 發出磕碰的微響,把還在發呆看着姬晝的手的小宛給驚得如夢初醒,她立即坐得直起來, 裝作好奇的模樣。

謝岸将小幾上的酒具移到了一邊, 從懷裏拿出一張折了幾折的布帛, 攤開來, 布帛看似小巧, 攤開來後竟布滿了小幾,——這麽大。

小宛伸長脖子去看, 發出贊嘆:“好細致的功夫。”

這上面有正面圖、立面圖、側面圖, 還有不同地方的截面圖, 構造之繁雜令人眼花缭亂。

謝岸聞聲, 勾了勾嘴角,很是得意,畢竟他這圖不僅有父輩傳下來的,還有他自己改良的,每一處尺寸都十分精細。

他們打鐵的也很講究細致的好不好。

“這便是恨隐的圖紙了。”謝岸輕輕一笑,說:“雖是不傳之秘,但既然二位一擲萬金,在下想怎麽也要滿足娘子一飽眼福才好,這樣,在下便以一炷香為限——”

兵器講究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那麽要使劍做到既強又險,把握好其長短、寬度、刃寬,則極其重要。

小宛從左上角一路看到右下角,不時發出輕輕的“哇”,有些地方連弧度、轉角角度、弧長都格外的細致,小宛此前還一直以為打鐵就是使勁錘鐵呢。

但是她發現身旁的姬晝卻一直沒有言語。

她悄悄擡起眼去看他,但見他的眉峰緊蹙,一雙眼緊緊盯着這卷構造圖紙,随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豆大的汗珠從他額角沁出,像在極用力地做着什麽。

小宛心想,他到底是為着什麽出這麽大的力氣;還是說這房間實在太熱了?

小宛認為可能是房間太熱了,就連她自己也覺得熱死了。

一炷香實在是燒得很慢,小宛雖然已經很努力裝作感興趣的樣子去看那圖紙,但是圖紙又有什麽好看的?一堆尺寸和那些圖形的組合,還不如讓她多看幾眼恨隐劍本身。

她百無聊賴地放空目光,虛無地看着離她最近的左下角的那個剖面圖。

一炷香已行将燒盡。小宛很貼心地抽出手絹輕輕拭去了姬晝額角的汗珠。

謝岸從房間別的角落欣賞完名家字畫後負着手又轉悠回來了,笑盈盈地望着還在仔細盯着圖紙的姬晝,說:“一炷香到了。”

姬晝将那布帛仔細折起來,遞還給了謝岸,面上仍然是朗月清風般的神色:“謝公子果真巧奪天工,在下欽佩。”

小宛也立即附和說:“是啊是啊,謝公子真的太厲害了,這樣精巧的圖紙,不知道得畫多久呢!難怪人說慢工出細活——”

謝岸微微一笑,說:“名劍配美人,恨隐能得主如卿,才不枉它出世一遭。”

小宛瞥見姬晝的額角還在不斷地出汗,立即又道:“謝公子,今日多謝謝公子慷慨,借圖紙一觀,了我心中一樁憾事。”

謝岸颔首道:“明日我派人來接二位上罄山。”

這時姬晝才像是回了神一樣,緩緩勾起唇角,說:“謝公子盛情,在下夫婦一定赴約。”

待得送走了謝岸,姬晝閉了閉眼,在原處又坐了半晌,旋即疾速上樓,回到房間。小宛深恨他這一言不發就走了的個性,但除了跺跺腳然後跟上他以外,她實在又沒有旁的選擇。

八樓的房間門虛掩,她氣喘籲籲地好不容易爬上來,靜靜推開門,只見透過雕花落地罩,隐約見到一道筆直人影在桌案前微微俯身,勾畫什麽。

她吃了一驚,輕手輕腳地走到了他對面,探出一點目光看去,那張寬大的紙上,他已勾畫出了方才那張圖的每個面圖的輪廓,正在細細填充細節。

她驚詫地看着他,卻見他正提筆迅速勾勒出結構構造,豆大的汗珠順着額頭一路滾下來,臉色異常蒼白。

她不敢去打擾他,已經知道他是要做什麽了,是要複刻出那張圖紙麽?她的腦海裏忽然清晰閃過每一處細節。

她遠遠站在一邊,想了想,擰了一條毛巾來,放在一邊木架子上,待會兒等他畫完就能擦一擦。

燈火搖晃得厲害,她大約都沒想過一個人能在短短一炷香時間裏把那張那麽複雜的圖紙給默下來——所以看向姬晝的目光都帶了幾許崇拜。

她轉而發起呆,他做什麽也要那張圖紙呢?是他看鑄劍的生意太好了,也想做這門生意嗎?

小宛的腦子靈光一現,大約正是如此。

這時候,她托着腮看着他立在那裏,身姿如鶴,風姿卓卓,燭光令他的影子拂在她身上搖晃着。

他忽然閉上了眼,嘴角淌出一絲朱砂般的紅縷,把她給吓了一跳,立即跳起來扶住将将要倒的他,低呼:“白天!白天!”

他被她用力托住,幸甚未倒,只是面色格外蒼白,輕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線,虛弱開口:“我沒事。”

他還要強撐着拿筆,但手卻極其顫抖,壓根握不住筆杆。

她焦急道:“別拿啦,先休息——”

他搖搖頭,勉力支持站起,說:“不行。”

小宛又急又怒:“有什麽嘛,一張圖紙,大不了明天再問謝公子借來看看!”

她頭一次這樣火大。

對于不珍惜生命的人,她一向嗤之以鼻,很瞧不起的。“你為一張圖紙倒下算什麽?”

他幽幽地瞥她一眼,嗓音低啞冷淡:“你知道這圖紙何止萬金?”

小宛愣了愣,被他這話說得一愣,但很快她就使勁搖頭:“但我知道人的性命何止萬金,你的性命何止萬金?萬萬金也換不回性命啊!”

他狠狠皺眉,突然又狂湧出一口鮮血,小宛驚叫:“不行,你快歇着,我去找人叫大夫!”

她突然爆發出的力氣将他拽到床邊用力一推,推倒在床上,本意是想讓他趁機站不起來不能攔着她,但由于慣性,她也跟着摔上去,——也就狠狠地貼上了他的嘴唇。

他唇上的血沾上了她的唇瓣,似一點朱砂色。

四目相對,一時有些發愣。

不過,軟軟的,溫熱的,……有些……不一樣……

她聽到他悶哼了一聲,素日清明的眸子裏忽然有些意味不明的低沉陰翳。

她還發怔地舔了舔嘴唇,忽然聽到他低沉的聲音:“你去找大夫,我們會死的。”

小宛聞言,很不明所以,卻反應過來,立即從他身上彈起來,說:“為什麽?”

他幽幽的眼眸映出一兩盞燈火,壓抑着嗓音說:“因為謝九霄,有不臣之心。”

她驚訝地張大了嘴,見他已慢慢坐起了身子,想要過去攙扶,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讪讪躲去了一邊擰了把毛巾,隔着老遠地伸長胳膊遞給他。

他望着她的行徑,接過毛巾在唇邊揩了揩,說:“這件事,小宛,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尤其是九霄樓的人。”

她茫茫然點頭,又伸長胳膊意叫他把毛巾給她。他撐着床沿,捂了捂胸口,眉蹙得如春山綿亘,秋水起瀾,看了叫人止不住地心疼。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是毫無血色,叫小宛都恨不得替他受罪了。

這大抵就是美人的魅力。

小宛說:“那,那怎麽辦啊……”

姬晝哄她說:“你扶我起來,我把圖畫完——”

小宛才發覺怪不得他不站起來,原來是因為已經站不起來了——她能聽他的?才怪!

她警惕地後退了一步,說:“你歇着罷!”

“小宛……”他改變了方式,溫柔地喚着她,她心裏一片柔軟,但又很快堅固起來。任何人這時候都需要休息,晉王陛下也不例外。

晉王陛下不想年紀輕輕當鳏夫,現在這話她也現學現用上了:“……我也不想年紀輕輕當寡婦啊。”她堅定地搖搖頭。

大抵姬晝實在耗費了太多精神在記憶那張複雜圖紙上,一下嘔血後,便再無氣力能夠掙紮一二,所以當他試圖站起來時,只搖晃了兩步,便眼前一黑倒在小宛飛過去的懷裏。

小宛心想:還挺結實,差點把她壓垮了。

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安安穩穩安置在了床上後,又洗了毛巾給他仔細擦了臉頰。

忙活了大半天以後,她才洗了洗手,站到桌案前。

原來他是卡在一幅剖面圖上了。

小宛的腦海裏清晰地閃出那幅剖面圖,從線條到尺寸……她敲了敲腦袋,提起筆,輕輕地補全這圖。

還差四幅剖面圖,是劍上四處橫截面,不同地方截下的都不相同。

小宛仔細回憶起來,憑借腦海裏的回憶,拿筆從記憶裏一筆一筆描摹下來,她的手腕端得很穩,便是制圖的老手也未必能畫出如此精細的草圖來。

她望着逐漸完整的圖紙,額頭不由也沁出了汗滴——這強記圖紙,實在是一件很費精神的事。

等她終于落下最後一筆後,已經滿頭是汗,手也握不住筆杆似的,即将要倒,卻倏地落進一個清和的懷抱裏。

灼灼的燈火裏,兩個虛弱的人一塊兒摔在地上,看起來既滑稽又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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