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衡門

小宛吃痛地“哎喲”了一聲, 被墊在她身下的姬晝卻是悶哼着低低笑起來。

他不知為着什麽而笑,小宛不解地看着他,他輕笑着看她說:“大抵這就叫同甘共苦。”

小宛心裏想, 摔個仰面朝天還是算了。

顫動的暖燭光色點點照上來,淡淡光影錯落,小宛跟他四目相對, 夤夜裏,靜谧中,好像一切的戒備都不存在了似的。

他率先站了起來,扶着小宛也站起來, 撣了撣衣上灰塵, 目光重新落在桌案上攤開的那幅宣紙上,這圖紙已經完成。

他輕輕拿手指撫了撫空白處, 似終于松了一口氣一樣,蹙若春山的眉目舒展開, 連小宛看了他此時的容顏,都覺得開心了些。

他修長的手指輕點了點桌案,唇角漾出笑意, 聲音還帶一絲沙啞, 但仍不礙那般動聽:“我沒想到你能過目不忘。”

說着, 他一把将小宛給緊緊攬在懷裏, 仿佛以此來獎勵她一樣。她一怔, 說:“其實也不能稱得上……或許,只是剛巧記住了一些細節?”

漆黑的眼眸閃出星星斑斓, 與她正正對視, 并不吝于眼神中的贊賞:“你徒手作圖, 也能這般端直, 很是難得。你若進少府,那幫飯桶可就沒飯吃了。”

她嘻嘻一笑:“才沒有呢,能人異士那麽多,哪裏輪得到我搶他們飯碗了?”

姬晝的眼光順着她的眼睛墜向嘴唇,那裏還沾着一點朱砂般的血——那是他的血,他的血,沾在她嘴唇上,顯出妖異惑人的美感,讓人忍不住想要……舔一舔……。

他察覺到嗓子有些幹,匆忙地把眼光瞥開,輕咳一聲,松了攬着她腰的胳膊,側身拎起紙的兩角,輕将圖紙抖了抖,說:“這圖紙我還要複刻幾份。”

小宛終于問道:“這圖紙有什麽用嗎?”

姬晝輕輕地嘆息一聲,“有用。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強兵練兵,勢必要改良兵器。如今軍工多在民間作坊采購,精良兵器制作又往往被世族所壟斷,朝廷無良兵可用,如此一來,戰力低下,戰場上大大吃虧。”

若不是這回趙國來勢洶洶,他也不必這樣着急。

小宛一聽,心裏突然有些觸動。晉國王室衰微,便是問那些人要這些圖紙配方,他們也不一定給。

可是堂堂一國,心卻并不夠齊,長此以往,如何能夠繼續立在諸侯之間?

世族欺王室已久。

她悄悄擡眼看着這位君王,心裏忽然替他辛酸了一把。

像用一己之力在苦苦支持一座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殿宇的……擎天白玉柱。

他本可以不告訴她的。她心中忽然有些猶疑,這件事,要不要跟薄太後說?要不要跟她即将接頭的那個謝家暗釘說?

她的手忽被人攥住,猛然回神,正見他微低了頭,眉睫纖纖,他朝她笑:“小宛,有你是我之幸。”

一瞬她有些恍然,為着他今夜蒼白卻纖弱的美,為着他淡泊言語裏所流露出的鴻鹄遠志。

——

十月落雪,罄山山路倒是被灑掃得十分幹淨。綿亘遠山白茫茫一片,偶有山脊似炊煙般飄于紛紛大雪中。

因要游覽罄山雪景,謝岸主動陪同他們倆沿着山路上山,且沒有叫仆人跟着伺候,只他們三人。

謝岸一路都在介紹着什麽罄山十景,小宛什麽也沒記住,只一路上忍不住不去偷看姬晝的表情。

昨夜裏他嘔血不知有沒有感覺好一些,只是他今日的眉又蹙了起來,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

小宛猜測,一定是绛都有變,或者西北有什麽情況。

一襲寶藍袍子、系寶藍抹額并嵌一枚藍寶石的謝岸拿着折扇點了點遠處,說:“那裏是‘盈光寺’,夜中盈光寺裏千株琉璃樹盈盈成光,因此得名。”

山路暢通無阻,小宛深覺這就是有錢的好處,隔一段路就有灑掃老仆在掃雪。

不多時,又到了那座衡門,一路一言不發的姬晝忽然頓了頓腳步,仰頭看向衡門上所題。

飄飄揚揚的大雪落下來。

“棂星——”他念出聲,似有些出神。

謝岸剛搖了搖折扇,立即笑道:“是啊,這是桓公所賜……”

姬晝輕輕一笑:“勵爾謝氏,文英荟萃,鐘靈毓秀,賜‘棂星’門,如棂星臨世,繼世供才,永世不凋。”

小宛已經聽得糊裏糊塗,什麽亂七八糟的,一座長得酷似貞潔牌坊的門而已啊。

謝岸聞言卻是來了勁,笑盈盈地搖了搖扇子:“哦?白公子也知道?這是桓公賜此門時嘉獎之言,看來白公子博聞強識,學貫古今啊!”

小宛看向姬晝,只見他也緩緩笑起來,卻是說:“昔年,桓公、黎河侯、雲昌侯、楊郡侯四人結義,将相輔佐,成諸國霸主。……歷百年光景,已大不相同。”

他的笑溫和而尤其蒼涼,掩着唇角忽然咳嗽了幾聲,小宛連忙扶住他胳膊,給他拍了拍背。

謝岸說:“世道總歸弱肉強食,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若是朝廷不行,總有人取而代之。”

姬晝的眼中閃過一道寒芒,掩在低眸裏,仍笑着說:“哦?那謝公子覺得,誰可取而代之?”

小宛替謝岸捏了一把汗。

謝岸笑說:“我謝家如何?”

姬晝不動聲色地說:“謝公子既出此言,想必很有底氣?”

謝岸道:“三大世家之中,黎河距绛都最近,黎河五萬兵馬悉數在我謝家手中,是援是敵,一念之間罷了。且我謝家司掌鑄鐵業,既不乏錢財,亦不乏良兵利器。百年世家之中,薄家尚武,宮家虛有潑天富貴,我謝家文脈相承,良相頻出,可領繁盛之道。”

小宛心想,謝岸還真是好大的口氣。

哪知聽姬晝卻笑起來,小宛不解他怎麽還能笑,聽到這話不該是大發雷霆?

“謝公子言之有理,但——謝公子覺得,閣下如今可堪獨當一面麽?”

謝岸臉上笑意僵了一瞬,忽道:“為何不能?”

姬晝負手淡笑朝前走了兩步,立于衡門旁臨崖處,腳下萬頃篁竹覆雪。

他回身立定,身姿朗朗如松,聲音在烈風裏有些破碎,但仍舊金聲玉振,道:“謝家離心,謝梧老将軍在绛京出事時,謝家并未出手相助,致他削官斥位,名聲掃地;謝公子的姑姑當年所嫁非人,亦未能覓得謝家庇護,——若非如此,她何必屈居九霄樓中,不得歸家?”

謝岸臉色一變,“……不對,不是這樣……只是,四叔他出事太快,我們沒來得及……還有姑姑,姑姑她……”

他不料這人能一語中的,點破他們家如今勉強糊住的一張紙。

小宛于此終于明白過來了什麽,九霄夫人才不是謝岸的姘頭,是謝岸的姑姑。

她用自己的腦子思索了一下,姬晝是要雙管齊下麽?

她對謝家不甚了解,但薄太後既然說什麽暗釘在景合樓——九霄樓,想必謝家主事裏,也有謝九霄的一份;而謝岸,似乎并不能夠真的獨當一面。

那麽謝九霄跟姬晝到底有沒有達成某種協議?

小宛只突然覺得毛骨悚然,黎河可太危險了,連謝岸這毛頭小子都有逆心。姬晝居然敢孤身一人在九霄樓呆了兩天,就不怕她們弑君麽?

姬晝淡笑說:“我想,謝公子一定也以此門為榮,欲承祖業;但很多事,很多人,并非你所見到的那樣容易。離心為第一大忌。”

謝岸神色莫名,終于道:“那敢問閣下有何高見?”

“如今世道,繁華腐骨,笙歌潰爛,萬事萬物,不破不立。”

衡門之下,雪風亂舞,小宛撐着素白紙傘在一邊,看着不遠處的姬晝,他獨立在茫茫大雪中,潔白的衣袍與雪相融一樣,茕茕孑立,遺世成孤。

她忽然想到一句詞——高處不勝寒。

小宛又覺得,今天他們的對話實在太高深,她聽不明白,唯一聽明白的大概就是,姬晝好像想要扶持謝岸成為謝家真正之主——再來個不破不立?

得出這個結論後,小宛吓了一下,自己怎麽這麽聰明啊哈哈哈。

謝岸忽然笑了笑:“閣下來黎河,到底為着什麽?”

姬晝也笑了笑:“先祖曾贊這罄山綿延,百裏錦繡河山,在下不過不忍它昙花一現,轉瞬即逝。”

謝岸的神色暗了暗,扇子合上,拱了拱手說:“多謝。”

雪風獵獵,把他的長發亦吹得散亂飄飛。

“可我姑姑……”

姬晝朝他輕輕搖了搖頭:“謝公子,若要獨當一面,有些瑣事,當學會自己處置。謝夫人縱然可以幫你,又豈能陪你一輩子?”

謝岸沒有說剩下的話。

小宛在一邊欣賞着遠處的風景,雪落下,蒼茫茫的白,看不出哪裏是山哪裏是水,只讓人覺得天地一色,水接山接天。

她對自己的使命産生了懷疑。

在罄山上呆了五六日,已在極緩慢的游覽裏把罄山十景挨個游覽了一遍,但仍未等到那個薄太後說的暗釘。

小宛再找不到借口能繼續消磨下去,畢竟她連想爬山頂看看雪天的星星這種理由都用過了。姬晝陪她半夜上了山頂,看了半宿星星後,兩人次日齊齊得了風寒。

偏是就要告辭離開這一日,林管家小跑着到謝岸跟前說,姑奶奶來了——就是謝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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