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不破不立
這話一出, 姬晝的眉頭便凝了起來,他眼眸認真地盯着她瞧。
她也梨花帶雨一樣地淚汪汪地回視着他。眼中有不甘,有傷心, 還有質問。
他放下手中的茶盞,輕輕一聲,但叫人心裏咯噔一下。仿佛自他的周身聚起了凜冽的風, 但即使這般,小宛也沒有退縮。
他嗓音沉靜,像是不點波瀾的汪洋深海:“為什麽突然這樣問?”說着,目光向她身後一掃, 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樣, 手指輕叩了兩下案幾,說:“難道, 謝夫人跟你說了什麽?”
“對,對……夫人她已全都告訴我, 我全都知道了……原來,原來……”
他漆黑的眼睛略一擡起,冷冽的眸光箭一樣射穿她的瞳孔一般, 他靜默了半晌, 又要重新去握茶盞, 被小宛一個搶步按緊了他的手, 他擡眼, 咫尺相對時,小宛的那雙秋波潋滟的眼睛緩緩流淌下來兩行眼淚。
“告訴我, 是真的麽?公子真的, 真的一分也不曾喜歡過我麽?”她話音哽咽, 語調既輕又涼, 像是夏末的夜晚自枯荷葉上垂滴的一頃露水,滴在靜谧荷塘。
覆在了他的手上的那只手很涼,還有些發顫。
他的容色已經冷下來,唇角漸漸勾出諷刺的笑來,直盯着她,道:“今日你又發什麽瘋?我不是早已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你不要有太多幻想,太多不切實際。你不會……還做夢,想我對你動心?”
“我陪在公子身邊這些時日,就沒有一處值得公子喜歡的麽?”
他拿開她那只手,眉目淡淡:“沒有,一處也沒有。一分也沒有。”
小宛的心中驀然有些失落,她不知道這句話是真話還是假話,是否又是他的肺腑真言。
她側頭去看案上陳着的恨隐劍,頓了頓後,毅然決然般重重拔劍出鞘,謝九霄驚呼之下,只見她雙手握劍,後退了兩步,劍尖直指那還端方坐在玫瑰椅上的白衣青年。
她眼裏淚水縱橫,不語,但一直在搖頭。
“通通,通通都是……”她哽咽得已說不出話。
下一刻,她又後退了兩步,劍尖仍然未變更方向,她說:“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這般的美人這般的傷心,誰看了不唏噓一番,謝岸就看不下去了,說:“小娘子,跟了我,何必要跟一個不喜歡你的男人?”
小宛頓在原地,臉上現出茫然,痛苦和一抹決絕來。她的眉始終蹙着,眼下淚橫,仿佛在掙紮着什麽。
寂靜裏,他又淡淡開了口:“既然你貪圖這謝家潑天的富貴,我不強留你。你要跟了誰,就走吧。”
小宛呆呆地望着他,說:“你不要我了?”說着,又退了一步,面色蒼白,倏地捂住心口踉跄了一下,幸好被身後的謝岸扶住。
感到落在謝岸的臂彎後,小宛集中了一下精神,握着劍的雙手緩緩下落,作出痛苦失意人的樣子來,随即整個身子都似無力般頹倒在了謝岸身上。
她一瞬有些僵硬,跟外人親密接觸總是怪怪的。
她這僵硬不過一眨眼,她就努力調整得很适應,自然而然地側過半身,仿佛再也不想看到那負心人似的。
謝岸伸手,大約想要拍拍她的背安慰她。
姬晝的目光輕輕落在了他手上,似乎覺得這一幕極其可笑,眼下含着幾許不屑。仿佛每個神情都在說,我終于看清你是怎麽樣的人了。
但謝岸的手沒能落下來,因為他的頸邊已經架上一柄漆黑如夜、鋒冷無雙的劍。
誰也沒能看清楚小宛那招天坤倒懸怎麽使出來的,連謝岸自己也沒有料到,她身子靈活得堪比一尾蛇,游移絲滑地一個轉身,劍從右下一閃,便已橫在自己肩上頸邊。
謝岸猛地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小宛,小宛已經斂了所有傷心神色,看他的時候亦無比淡然,只一瞬,又看向姬晝,高聲叫道:“快走!!!”
姬晝的神色無比震驚,頓在原地一瞬,眸光望向她,她滿臉焦急恨鐵不成鋼地喊着:“你快走啊!”
謝九霄愣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又憤怒又好笑地說:“他都這樣待你,你還要費盡心思地救他?”
“別過來,不然我就殺了謝岸。謝夫人也不想替您的侄兒收屍吧?”她竭力做出狠毒的樣子,但頗有種色厲內荏的感覺,姬晝神色莫名地望着她,不知該好笑,還是該怎樣。
他還以為她也知道此時要拖延時間,才配合她演了剛剛那場戲,他從未想過她會有這樣的膽魄,敢行這樣大膽的事。
激怒了謝家,她……
謝岸也沒有想過她會兵行險着,竟然騙過了他的眼睛,震驚之餘,竟然還有些興奮。若能折服這樣的姑娘,一定很有趣。
謝九霄不會知道自家那侄兒心裏還想着有趣有趣,只知道若是放走了姬晝,這個看似無害實際上無所不用其極的男人會怎樣對待謝家,只怕百年世家就要轟然一剎。
她果斷揚手厲聲說:“誰也別想走。”
女武士們紛紛拔劍圍攏上前,小宛看着他還一副慢悠悠的樣子就氣得不行,眼底通紅:“你怎麽還不走啊!”
說着,又看向謝九霄:“夫人,叫她們都退下,不然——”
她将劍刃靠近謝岸的頸邊,這樣鋒利的劍,輕輕劃一刀只怕就要破開血管,血流如注。
姬晝眼若星辰,終于閑閑含笑開了口:“謝夫人,坐。我們談談?”
謝九霄盯着他,還能勉強笑出,狐貍毛扇子展開,但捏着扇柄的手全然在顫抖。
謝岸是二哥獨子,這一輩的家主,絕不能出一點意外。而那小娘子,大有跟他們同歸于盡玉石俱焚的架勢,謝九霄心裏自然覺得,葉琬死就死了,命若草芥,她家謝岸卻是命比明珠。
這個世上大概沒有人覺得小宛的性命也很珍貴。
姬晝慢悠悠說:“我要黎河五萬兵馬。”
謝九霄睜大眼睛,他怎麽敢開口的?
姬晝拿手撣了撣袍子,笑意溫和,眼眸深邃:“五萬人能換回謝岸的性命麽?”
謝九霄笑了笑:“若是沒有這五萬兵馬,只怕明日世上就沒有謝家了,何談一個謝岸?”
姬晝道:“你們還真以為,有了兵馬就能高枕無憂?還是說你們以為——黎河五萬駐軍在黎河就成了你們謝家的了?”
他指尖輕敲了兩下黑檀案幾,眉目盈盈。
小宛呆呆看着他們倆。
謝九霄說:“公子此話何意?”
姬晝的唇邊綻出一抹溫和的笑來,他緩緩站起,負手走向小宛,純白的衣擺每行一步都恰似飛雪濺玉,他說:“沒什麽,莫非沒有人告訴夫人,夫人手下李薛秦三位将軍已經降服我麾下?噢對,還有一位陳将軍,是陳先生的侄兒,他不肯歸順,……
“他怎麽樣了!”謝九霄失聲叫道。
“郁雲親自監斬,算算日子,首級挂在校場赤龍旗上已七天七夜。”他溫和含笑說道。
謝九霄瞳孔驟縮。
他擡手拭了拭小宛臉上的淚痕,低聲說:“剛剛我騙你的。我怎麽會不要你。”
小宛卻沒想到都這時候了他居然還在想剛剛,直想要跺腳,但又見他忽然握住她的手。
她不知他攥着她的手想要做什麽,哪知道電光火石一眨眼間,那把劍在她手腕下轉過一道弧度,既快又狠地遞進謝岸肩膀,“刺啦”一聲,刺得不偏不倚幹脆利落。
謝岸被刺得後退半步,捂住肩膀,蒼白臉色上又驚又怒:“你——”
霎時寶藍袍子上暈出一團深色血漬。
“別惦記別人家的娘子了,謝公子。”他眸光含笑,低聲說道,仿佛剛剛并不是以劍傷人,而是舞了套流風回雪的劍法似的。
轉而回頭,小宛也跟着看到謝九霄震驚又害怕的神色,他咳嗽了幾下後,淡笑說:“我已在東郊大營校場安排好交接儀式,謝夫人,走一趟罷?”
“……哈,哈哈哈……”謝九霄忽然笑起來,笑出了眼淚,“陛下真是好狠的手段,難怪,難怪……”
姬晝凝眉,似有些不耐地在等她下文,小宛支起耳朵想知道什麽“難怪”,就聽謝九霄說:“難怪,……薄太後各種手段都用上,也要保他們薄家……不傾覆在陛下手中!”
謝九霄這時便是要拉小宛下水,目光盯着小宛:“自古紅顏禍水,陛下英武一世,可不要到時候折在女人的手裏了。”
小宛心猛地提起,她這是破罐破摔了麽?她立即要反駁,但不知要說什麽,嘴張了張,又閉上了。
姬晝淡淡一笑:“我夫人先前是薄家的人,但現在是我姬家的人,我都不擔心,謝夫人亦不必替我擔心。”
謝岸大概終于遲鈍意識到面前的人是誰,眼眸擡起,滿是不敢相信。“你便是……坊間盛傳裏的……”
小宛聞言,回過頭,說:“是……”
謝岸低下頭,捂着傷處,自嘲地笑了笑:“原是我癡心妄想。原也只有陛下這般的人物才與你相配。”
小宛不知道到底哪裏讓謝岸動心了,遲疑着說:“謝公子,我從不相信什麽一見鐘情。你大概只是看我長得還不錯,或者覺得我新鮮有趣。等時日一久,這樣的感覺就會消失。……”
她本來還想說句很高大上的話來結尾升華,但思索半天無果,只好虎頭蛇尾地讷讷說:“傷了你很抱歉,但我也有我的不得已。”
出了謝家大門時,原來早已有白馬銀槍的騎兵将謝家團團圍住。
為首一個玄衣勁裝的年輕男子上前來行禮道:“陛下、夫人——”
“嗯。你帶上謝公子和謝夫人去東郊吧。”
郁雲驚訝說:“陛下不去麽?”
姬晝攬着小宛,搖頭說:“不去了。”他卻忽然看向了謝岸:“謝岸,你傷好後,白統領會帶你入京述職。”
謝岸和攙扶他的謝九霄一并擡頭,臉上都是疑惑。
其時姬晝已跨上一匹雪白駿馬,拉着小宛坐到他身前,他懷抱小宛,居高臨下地看着謝岸,朗聲道:“罄山綿延,百裏錦繡河山,謝家傳承,百年文英荟萃,亦百年積弊。我不忍它昙花一現,如今交給你。記住,萬事萬物,不破不立。”
金聲玉振,久久回響。
話音剛落,就只見一騎絕塵。
謝岸站在原地,凝視着白馬消失的方向,揚起塵埃,将他們背影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