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盈光寺
白馬之上, 迎風獵獵,風把她的額發吹得淩亂地拂着面,背後是堅實的他的胸膛。
她有些發怔, 目光渙散地看着前方。
困境是解了,然而和她所預想的又很不同。只是……回到绛京,她該怎麽去跟薄太後說, 謝家已經投靠了姬晝了……
任務看似完成,卻已失敗得徹徹底底,原本是太後的底牌的五萬黎河兵馬,竟然神不知鬼不覺——不, 在她眼皮子底下成了別人囊中之物。
太後若是知道, 會怎樣對她?那麽,今冬的解藥是沒有的了?
想到這裏, 她心裏一寒,渾身冒出冷汗, 眼前似跟着也一黑。
“小宛?小宛!”腰上扶來一只手,及時挽住差點要摔的她,背後姬晝的聲音借着風擦過她嗡嗡作響的耳朵。
她費力地支起精神, 冷汗漣漣, 還是強作出輕松的模樣, “我, 沒事……”
她擦了擦額頭的汗, 只是連手都在顫抖。
她怕叫他看出端倪,撐着笑道:“我們這是去哪?”
“回京。……你剛剛問過三回了。小宛, 你在走神?你在想什麽?”他的臉緩緩低下湊近她, 又把她吓了一跳, 感到溫熱的氣息夾雜在冷冽風裏拂過她的面頰, 一陣酥癢後,她面紅耳赤地說:“我沒有想什麽,就是,……”
駿馬的速度忽然緩下來,從疾馳成了慢答答地前行,仿佛縱馬漫步一樣,周圍是荒蕪的野地,一輪泛白冬陽遠遠挂在天空。
野地上,只有緩慢悠長的馬蹄噠噠聲。
她劇烈咳嗽了幾下,小臉咳得毫無血色,他給她順了順氣,說:“就是什麽?”
她随便扯了個幌子說:“就是在想我花五兩銀子買的馬好像還在謝家馬廄裏。”
“……”
日光從背後照來,影子落在面前,她無意識地把弄着辮子上系着的紅繩子,心裏還在糾結如何交差。
她的腦海裏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
她能不能跳槽啊,跳槽到姬晝這邊。這樣,他就可以罩着她……
但她立即自我否定了這個想法,三公子救過她,她怎麽可以忘恩負義。
報恩報恩,恩情最難報,她悵然地盯着紅繩子,臉上一片頹然。她幾時才能還清她的債,幾時才能自由身。
“怎麽了,你從剛剛開始就一直蹙眉,”一指探上她眼下,揩了揩她淚痕,輕柔的話語響在耳邊,“我不是說過了,那是逢場作戲的假話,不是真的,我不會不要你。”
“唔,我知道那是,是做戲的。”她自己狠狠抹了一把眼淚,說。
片刻的靜默後,她忽然好奇問道:“聽說九霄樓的迷藥特別厲害,白天你怎麽逃脫的?我聽路人說……說什麽武功絕頂的掌門都逃不掉……”
背後的他的聲音含着幾分笑意,說:“用腦子。”
“……啊?”
他說:“第一次到黎河的時候我便弄到了她們的迷藥。花了三天時間研制出了解藥。”
她驚訝贊嘆道:“三天!這麽快的?”
姬晝側過頭看她滿眼小星星的模樣,心裏有些得意的快感,“是。”
“那麽,是……是什麽毒都能配制解藥麽?”她含着一些期待,小心翼翼地問。
姬晝敏銳地察覺到一些異常,但不動聲色說:“自然不是什麽毒都可以。”
她心裏仿佛燃起了一線火光,就連那一線火光,也照得她暖暖的,她試探着問:“那我聽說,有一種劇毒叫……令藍花?令藍花能解麽?”
姬晝神色一凜,嘴角卻勾了一抹輕嘲:“令藍花?那不是薄家秘傳的劇毒?不能解。”
小宛心裏燃起的一簇火苗霎時熄滅。她沮喪起來,說:“這樣啊。”
她心裏落寞。可是,縱然他會解,他就會給她解嗎?
她在他的心底,和別人其實也沒有什麽不一樣。不一樣的是那個姑娘,不是她。
思緒紛雜,她又想到了自己心口上那道疤痕。
為什麽她也有這樣一道痕跡?這個問題重新盤桓在她的內心,又迅速被她自己掐滅。不要想,不要幻想,不要不切實際——那都是,她的可望不可即,可遇不可求。
她定定地告訴自己,葉琬,腳踏實地地走你的路。
但誰的心中又能徹底沒有幻想,這段思緒飄蕩着,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
穿過一片雪林時,她輕輕地問他:“公子,你有沒有一點點,因為我是我而喜歡我……”
她怕他生氣,立即補上一句,說:“我就是,随便問問,要是……要是沒有,就……公子就不用回答我了……”
可是她等來的是他長久的注視和久久的沉默。
他那樣盯着她看,看得她絲毫不敢擡眼和他對視,目光躲閃,最後直接偏過頭看另一側的扶疏花木。
看來,是沒有的。
如果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那一定是不管對方成了什麽模樣,都會喜歡的。不會只喜歡一層殼子一介身份,用佛經中的話來說,那只是“臭皮囊”而已。
她模模糊糊地悟到了什麽。
身側掠過一樹寒冬盛放的虎蹄梅,鮮黃的開滿枝頭,撲來冷香濃烈,一霎梅花墜了枝頭,絞在她的發上,他伸手替她揀去。
“你希望你在我心中不一樣麽?”聲音淡淡,她聽不出情緒。
她沒想到他要這樣問,忽然一怔。每個女孩子大約都希望自己獨一無二的。
她也不知這算不算幻想,可這只是她極其微末的一縷希冀,再微末不過的、一點點期盼。
覓秀說她怎麽沒有盼頭——她說她有的,她想要好好活着,活到三十歲,四十歲,……活到很久很久以後。
覓秀就說,姑娘這樣麻木地活着怎麽能叫有盼頭。
她就說,她有很多盼頭啊,盼着她跟覓秀以後過得好,盼着過幾天就又能吃到松鼠鳜魚了,……
覓秀說,姑娘就沒有想過以後,有許多漂亮衣服穿,去各種各樣的地方玩,夫妻恩愛,還養個小娃娃,……
她愣愣地說,我也可以麽。
可她明白,她這一生大約沒有那樣的機會了。
“我雖然希望在你心裏不一樣——但我知道我……不配。”她極其小聲地說,不知道是對自己說,還是對誰說。
種種思緒襲上心頭,他若是聽到了就算了,若是沒聽到,她就不說了。
“什麽?”
大約他沒聽到,她立即打起精神,嫣然一笑,說:“當然,當然希望啊……”
只是此後的一路她好像都在走神,無時無刻不思索着,如何才能拿到今冬的解藥。
她想,大不了就死了——但這個想法被她狠狠扼殺,不能死,她不能死。
活着亦無盼頭,死去亦很不甘,她有些茫然,茫然地仰起頭,把頭擡得高高的,目光飄得遠遠的。
她不知她想從遠方看到什麽。
她有點想念爹娘了。可她甚至不知他們此刻在哪裏,甚至不知他們是死還是活。
——
她回了神時,面前卻并非是驿館,而是一座古寺。
她疑惑着回頭看姬晝,露出迷茫的神情,“怎麽在這裏啊……是走錯了嗎?”
那山門上高題“盈光”兩字,姬晝先行翻身下馬,又攙着她下來,落地的時候她還有些懵。
姬晝說:“你那天說想看盈光寺琉璃樹。”
她那就是随口一說,他怎麽還記得啊,她自己都忘記了。她迅速臉紅起來,讷讷說:“這樣啊……我都……忘記了。”
“走吧。”
寺中蒼柏森森,松木筆直挂雪,日頭已偏西,照耀着參差雪枝,暈染淡薄金光。她和姬晝兩個人慢慢走進這座古寺,青磚地積雪深深,大約沒有太多人手能來打掃。
遇到一個小沙彌正在掃雪,立起單掌微微一笑說:“阿彌陀佛。”
姬晝微微颔首:“小師父,我夫婦二人途徑寶剎,眼看即将入夜,想在此借宿一宿。”
小宛今日狀态不佳,任他說什麽就都是什麽了,愣愣盯着一棵雪松發呆。
小沙彌引着他們兩人去後頭禪房,一路只腳步聲,頗具幽幽禪境。
入夜,小宛還在迷茫地坐在榻上發呆,被姬晝輕輕拉着手走出禪房。晴雪夜,星光璀璨,除了他們的輕輕腳步聲,就只有風吹落了枝頭清雪。
她感到他的手很暖和,就握緊了一點,生怕他把她松開了。
渺渺星光照在寂靜禪院裏,他們沿着回廊,走了半晌,眼前豁然開朗。
她愣愣看着眼前。
眼前這千盞琉璃樹,在靜谧夜色和微薄星光下,萬分耀眼地彙聚成光海一樣的琉璃樹林,明亮的琉璃光色在枝頭流轉回環,一時美得窒息,美得讓人忘記驚嘆。
十裏山間寒風驚滅了這琉璃樹光,她“呀”地叫了一聲。
但風過後,明亮絢爛的光色又如同星火般燃起,燃得像要把這後山燒成灰燼。
光在她眼前蕩漾,她站在光下。
姬晝看向她說:“聽說面對這琉璃樹許願很靈驗。”
她不疑有他,“真的嗎,那……”
他說:“不過要說出來才行。”
她愣着點點頭,說:“那……那你不要偷聽啊。”說着,她小心地往雪地裏走了幾步,繞到一顆琉璃樹下,皎潔銀光柔和地落在她的面頰上。
她立即雙手合十,閉上眼,念念有詞。
廊下的他卻聽得清清楚楚。
“願他平平安安,長命百歲,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