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吻
這已是她第七回 從噩夢裏驚醒。
她悵然坐直身子, 稀疏月光從窗子裏打進來。
雀青簾漏下霜點似的光,落在她身上,她靜了一刻, 噩夢很快在腦海裏褪色,但是那心悸感卻還停留不去。
她想到那天夜裏,夜間的風倏忽又吹滅了琉璃光彩, 她深一腳淺一腳踩着雪又走回廊下他的身邊,仿佛心裏種下一顆小小的心願。
微薄的星光裏,淺淡的琉璃色澤暈染着,他捧着她的臉, 倏地吻了上來。
在挂有護花鈴的廊下。
吻得很輕, 很輕,仿佛水中月影, 一沾就碎。
她怔住。
唇齒輾轉,似幽澤蘭草、水濱松木的清冽的氣息飄瀉在口腔中, 輾轉于唇舌間。他俯着身,修長有力的手捧住她的臉頰,不容她逃脫退卻。
背後千盞琉璃樹競盛似烈火灼燒, 要把漫山遍野都燃成高簇峰疊的大火, 以極其絢爛而熱烈的詩意, 在凜夜中發出耀眼的光。
她聽見雪夜裏有細微的雪落聲, 有冬天夜裏出沒的鳥雀凄涼號叫, 檐角挂的護花鈴叮鈴咣當地響了好一陣。
他還在吻她。
溫柔得讓她想到了一彎落在水中央的月亮,一滴挂在圓荷葉上的清露。
時間是那樣的漫長, 長到她以為長夜就要過去, 黎明即将到來。
他離開她的唇瓣, 咫尺相對, 漆黑夜裏,琉璃樹光倒映在他的眼睛裏,他注視着她,聲音像落花,飄飄忽忽地就落到她心底裏去了。
“小宛,你問我喜不喜歡你。佛曰不可說,但——這就是我的答案。”
檐外飄起鵝毛大雪,夜風卷着碩大雪花撲進回廊,沾上他們兩人的發,冰涼地點在額頭上,她清醒又混沌地想,她或許,在這場豪賭裏輸得一敗塗地。
他又吻了上來。
幾乎令她甘心沉淪,甘堕寒淵。
她暫且放下心中那無數惶惑難解,回應着他,踮起腳尖,勾住他的脖頸,熱烈地與他長吻在曠天闊地的寒雪夜中。
哪怕前路是絕路呢。
天有絕人之路,那,就在途中多采撷鮮花,于最後以漫天飛花為她送葬。
兀地,有人聲傳來:“是誰在那?”
聞聲,他立即箍着她腰肢閃到轉角後,她仰頭看見他夜色裏的緊張表情,覺得這表情還真是少見,就笑了起來;他低頭看着她,二話不說以吻封緘。
她唔唔了幾聲,想要說人就在不遠處吶——被他輕咬了一下唇瓣,立即乖下來,任他捏圓搓扁。
那邊的腳步聲遠了些,他暫時停下,探身去看情況,還有小沙彌的聲音:“怪了怪了,明明聽到有人說話呢。”
另一個小沙彌則說:“你聽岔了罷,肯定是偷腥的野貓。”
她推了他一下,眼睛仰看向他:野貓——
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又笑起來。
“好啊,說我是野貓?”他低聲說,她察覺到危險,剛想要溜開,身子就被鉗制住,狠狠的吻帶着懲罰般落下。
她求饒道:“我是野貓,我是……”
那夜真是叫他把嘴唇都親腫了,次日連口脂都不必抹都十分光鮮亮麗。
她掀起雀青簾子下了床,月亮已缺,透過窗棂照上窗前案幾,她點起蠟燭,披上大氅,熟稔地抽出案幾下的經書。
筆尖蘸墨,可大約是心中生了妄念,抄寫時,仿佛也沒有從前寧靜了。
燭火微曳,她又想到他們打馬過黎河郡城菜市口時,他忽然捂住她眼睛。
“啊——”
“別看。”
“發生什麽了?”
他說:“犯人行刑。”
她乖乖地縮在他的懷中,說:“我還以為黎河治安很好呢。”
半晌後,他松下手說:“是那天欺負你的人。”
她剩下的話就全卡在喉嚨間。背後探來的手撫了撫她的頭,他說:“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她一個走神,筆尖凝的一滴濃墨滴上金剛經的最後一頁,“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被濃墨渲染糊開,她猛地驚醒,懊惱地“啊”了一聲,看着這滴墨,——這一本就白抄了。
她凝視着那一行字,……如夢幻泡影。
忽然想到,那她這一切,又是不是夢幻泡影?
如同露水,如同雷電?
——
滄海殿的合歡花落盡了。
她抱緊暖爐慢答答繞着荷塘散步,覓秀在她耳邊絮絮叨叨:“姑娘,姑娘不在的日子,那瀾虹殿的宮小姐總跑過來,奴婢都說姑娘身子不适不見客,她竟說什麽,定是姑娘勾了陛下的魂去了,才叫陛下日日不早朝。真真氣死人了。”
她緩緩俯身把一株雪打的衰草上的積雪撣去,扶直,才直起身子,說:“她跳就跳吧,她是三司使的親妹妹,我們又不能揍她。”
尋音說:“姑娘回來後就愁眉不展的,這會兒該去給太後請安了,姑娘也懶怠去……”
她緊了緊狐裘,擡頭看向暗淡的天穹,這時候又開始落雪了。
“尋音,你覺得,人……該不該忘恩負義啊……”
尋音嘴快道:“人怎麽能忘恩負義呀,姑娘,奴婢受姑娘的恩,能跟着姑娘榮華富貴,奴婢這餘生都跟着姑娘了,服侍姑娘效忠姑娘。”
她牽動虎蹄梅枝條的手頓了頓,思緒纏雜得像理不清的蛛絲網,她的目光偏向落雪的荷塘裏,塘中枯荷連片,游魚也不見了影蹤,這片天地靜寂而頹敗。
她失神地喃喃:“你說得對。人,怎麽可以忘恩負義啊。”
她登上荷塘邊一累山石,眺望院牆外的遠方,鱗次栉比的殿宇在她視野中漫漫展開,雪落屋檐,世界染得素白一片。
“那……去給太後請安吧。”她愣愣地說。
慈寧宮外,階上覆雪,她下了銀鎏金辇,深吸一口氣。
“你說什麽——”一只上好的影青瓷盞擦着她耳邊飛過,她生出一身冷汗,大氣也不敢出。
瓷盞摔得粉碎,她回頭看去,心跳得厲害。
仿佛那不是瓷盞,而是她自己。
“好,好啊……”太後怒極反笑,捏緊鳳座的扶手,一雙眼睛幾乎要冒出火光來,她騰地站起來:“謝家竟然,竟然敢!”
殿內人紛紛眼觀鼻鼻觀心恨不得變成盆栽,薄太後揚手又打爛了一只花瓶,脆響之後,她怒道:“竟然敢背叛了哀家!哀家一定要他們——後悔——”
小宛低着頭,想竭力裝作不存在。
寧嬷嬷替太後撫了撫肩臂,說:“娘娘,莫要氣壞了身子,眼下這黎河暫時動不了,遲早啊他們就要自讨苦吃了。陛下怎麽會真叫他們繼續享萬丈榮光,富貴榮華?屆時他們才會明白,自己個把自己推進火坑裏去了。”
太後恨恨坐回鳳座之上,身子仍然劇烈起伏着,雙眼裏通紅,俨然還沒有緩過氣。
寧嬷嬷又說:“黎河糧草不豐,這糧草多是從南方運來供饷,娘娘,眼下還是要先把握住……”
太後長吸一口氣,說:“對,現在不是算賬的時候。得快些把興陽郡人手安排上。對了,‘那邊’可有消息?”
寧嬷嬷說:“娘娘莫急,二月裏公子大婚,‘那邊’自然就來人了。”
太後點了點頭,但似乎仍舊沒有特別寬心。
小宛低着頭,聽了一耳朵的她們的謀劃,顯然是很無趣的事情,她對這些弄權弄謀沒有什麽興趣,也沒有多少天賦。
但寧嬷嬷提及這“公子大婚”,卻還是叫她心中起了一絲波瀾。
她到底是怎樣想的呢……?她捂了捂心口。
太後忽然看向她,冷冷道:“行了,你也下去吧。”
她正要告退,忽然頓住,糾結了一下,讷讷說:“太後……求太後賜冬月解藥……”
鳳座上傳來太後的嘲諷聲音:“解藥?你辦事不力,還想解藥?一次死不了,下次再辦事不力,……”
她如被雷劈,在原地晃了一下,咬着嘴唇,心上仿佛澆下一盆冷水,涼得徹徹底底。
“……是……”
她腳步虛浮地走出慈寧宮,在慈寧宮的臺階上站了站,迎面雪花飛舞,她覺得徹頭徹尾的冷,冷得她抱住胳膊,覓秀連忙扶住她。
“姑娘?”
她搖搖頭,說:“回,回去。”
仿佛頭頂懸了一柄利劍,時刻可能掉下來,把她劈成兩半一樣。她縮在床的角落,擁着厚厚的被子,迷茫起來。
這寒冬,何時能過去啊。
她想念春暖花開的季節了。
她不知道令藍花什麽時候會發作,發作的時候會多痛苦——她那時候只是被帶入一處暗黑的囚室,看寧嬷嬷将一瓶令藍花毒灌給一個囚犯。
那個高壯囚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樣至今仍在她眼前時時閃現。
他在地上打滾申吟蹬腿蜷縮,灰塵和血腥氣滿室飛舞,她捂住口鼻,瞪大眼睛看着那個壯漢痛苦哀求,幾乎話也說不全。
最後的最後,他連撞牆自盡的力氣也沒有,只能一遍一遍在地上翻滾磋磨,……
七竅流血,死都不能瞑目。
那是極其慘烈的死相,她終生不會忘記。
她想,若有一天,她會死去,她會拔劍自刎,絕不要那樣卑微凄慘地死。
可是,怎麽她就得死,怎麽她就不能活……不能活呢?
她抱着被子,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
好在,太後另給了她一個機會——
“興陽郡的郡守人選,你去跟陛下說。這件事辦好了,就算你将功折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