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落水

她的話剛落, 便匆忙站起身,勉強地笑了笑:“那我就不掃大家的興了,陛下——我先走了……”

她也沒有來得及看看他, 他一定覺得自己給他丢了人吧,她原是這麽一個繡花枕頭。

她擡手戴上兜帽,撿起地上梅花枝, 急促地逃離一樣,沒有給他們什麽開口說話的機會,沿着來時小路加快了腳步,幾近小跑, 落荒而逃, 很快就遠離了那間梅花亭子。

壓抑了很久而終于得以喘一口氣,小宛在倉促離開的途中兜帽滑落, 漫天飄的雪沾上她的發梢。

她甚至沒有什麽勇氣可以回頭看一眼他們有沒有看過來。

她已經小跑到了水邊。

洵水支流上搭着一架平板木橋,兩側也沒有設護欄, 且與水面幾乎齊平。

這裏還殘存幾枝枯荷。

水面結冰之後,雪絮落于冰面,人若低頭, 連容色也模糊得辨不清。

小宛卻忽然看到有個巴掌大的冰窟窿, 汩汩冒着泡泡。

她一時好奇, 彎着腰拿梅花枝伸到那冰窟窿裏攪了攪, 想看看這冰天雪地裏是不是還有小魚。

好似真的有小魚在冰底下吐泡泡, 她被吸引住,想, 這裏或許他們看不見的, 于是蹲下來, 拿手想要把冰窟窿擴大些。

她發着呆, 想,她總是對這些東西很好奇,讓她玩泥巴她也能玩很久;卻始終沒法對他們所喜愛的高雅的愛好産生興趣,——大概,大概這就是天生的罷,天生就如此……

冰寒的水浸透她的手指頭,她冷得一激,慌忙縮回手。

她卻從水面的倒影裏看到一個人。

小宛緩緩站起身,回頭看向對方,眼睛眨了眨,并沒有先開口說話。

宮拂衣卻是笑了笑,目光打那水面一瞥而過,說:“想不到夫人還有這等閑情野趣?”

小宛抿了抿嘴,說:“與你無關。”

宮拂衣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夫人,方才,我不知道夫人不擅棋道,夫人可是生了拂衣的氣了?那麽,拂衣給夫人賠個不是罷?哥哥剛剛已經罵過我了,拂衣下回知道了……”

“沒什麽,只是我自己什麽也不會,什麽都不懂,這怎麽能怪十四小姐呢。”她微微一笑,眼眸裏格外真誠。

小宛憑借經驗就知道她變臉這麽快一定是因為有人追過來了——她心裏難受起來,為什麽宮拂衣一過來他們就會追過來看看?

她竭力想要摒棄這般的想法,但是想法卻紮根在她心頭,怎麽也抹不掉痕跡。

人一旦産生了對比,就會産生落差,她心裏不再平靜,想到,這般她以後又怎麽能繼續心寬地活着。

宮拂衣又說:“夫人不怪我那可真是太好了!夫人剛剛在看什麽,有什麽得趣的讓拂衣也看一看?”

小宛不知她這是什麽意思,但是在水邊,總是要格外謹慎,她謹慎地後退了一步,哪知道冷不丁被宮拂衣握住雙手。

宮拂衣貼近她,笑意仍做得滴水不漏似的天真明媚,壓低了聲音說:“夫人,陛下不是你一人的陛下。我哥哥有意要把我許配給陛下做妻子,我們宮家有潑天的富貴,我是我哥哥唯一的親妹妹,陛下的大業只有我們宮家能幫他成就……你如果知趣些,也不該來湊這個熱鬧,不是麽?”

小宛看着她的眼睛,卻幾乎波瀾不驚,說:“你如果了解他,你就不會說出這番話。你哥哥文武雙全,為何會有你這樣愚蠢的妹妹?”

宮拂衣臉色微變。

她想不動聲色地将雙手抽出來,但很快又被宮拂衣握緊,仿佛是化幹戈為玉帛以後的親密無間一般——哪裏會知,宮拂衣那雙妙目眨了眨,忽然又說:“哎呀,夫人剛剛不是說水裏有個有趣的東西?在哪?”

她身子被宮拂衣輕輕一帶,她心下一驚,以為宮拂衣會将她推到水裏,但下一瞬水面撲通巨響,冰面破碎,卻是宮拂衣發出尖銳的叫聲:“救命——”

但是與那救命聲同時響起的還有巨大的落水聲,小宛沒料到宮拂衣的手一直牽着她的腰帶。

她也從木橋上摔下去,甚至來不及叫一聲救命。

冰冷的水浸透了四肢百骸,幾乎将人的神智都凍住,冷,冷得刺骨,冷得連眼睛都睜不開。

她絕望地想,她不會凫水。

她忍着冰寒刺骨的流水竭力睜開眼睛,想謀求自救。她眯着眼望見冰面上的微光照進水中,她掙紮着向上伸手,想伸到水面以上。

耳邊六聲消弭,只有巨大的水聲,她已嗆了好幾口冰水,腦海裏一片模糊。

她只記得要活着,要活着。

手好像終于伸出了水面,她發出微弱的聲音:“救救我,……”手腕擦過了鋒利浮冰,有深紅色迅速氤氲在水裏,像飄飄煙縷,将池水逐漸染得赤紅。

她的手抓住了那片浮冰,也不知道已經撲騰到了哪裏,周圍有荷花的根莖——她憑着求生的意志抓緊了那些根莖,努力地想向上爬,……

她模模糊糊中還在想,她要學凫水。她終于能把口鼻仰出水面,可是嗆了太多的水,極其難受,仿佛刺骨冷水已經灌進她的血脈,五髒六腑就被泡成冰茬。

可是岸又在哪裏?

她還沒來得及擦擦眼睛看看周圍情況,就又沉了下去。沒有學過凫水的人,每個稍微的擾動幾乎都能叫他們覆滅在水中。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她亦不知自己是死還是活。她只知道把手伸在水面,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他看到她,可以救救她。

她沒有什麽想要的,只想要活着,可是就連這樣微小的心願,竟然也這麽難。

茫然将死的心緒裏,萬萬千千縷交織中,她想到,好運氣似乎從未眷顧她,她遭遇危險的時刻,他似乎也從未救過她。

她還能想到這個。在萬千繁雜裏她自嘲一笑,大約,這回還是要靠自己。

可此刻,是這樣接近死亡,她幾乎能察覺光在消逝,聲在消弭,色在消褪。不知在怎樣的情景裏,她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終于,水下看似漫長的時間裏,有一只手拉住她的手,拉着她離開這死亡深淵。

她不知是誰。

等她終于爬上岸時,才發覺,救她的竟然是……平昌侯。

至于自己有多狼狽,那連想象都是一種殘忍,她跌跪在地上,也顧不得雪多深,手腕上的傷口被泡化,血又迅速地染紅了雪地。

“小宛,小宛——”

姬溫瑜拍着她的背,她朝雪地裏虛弱地吐出好幾口冰水。撿回來一條命已經不錯,她感慨上天有好生之德,來日她要去抄經還願。

原來姬溫瑜一直沒有走,遠遠望見她竟然落了水後,連忙趕過來。

她嗓子被冰水浸泡,已啞得說不出什麽話,勉強發音,也格外嘶啞難聽。

她想說她沒有事,想說謝謝三公子,臉上還帶着劫後餘生的微笑,卻在這時,面前停下一雙錦白的靴子。空氣中大約有冷冽的松檀氣息,她現在唯有想象。

她其實不大聽得清他們說話,或許是冰水堵塞在了耳朵裏,她只能勉強辨認他們的口型。

就像姬溫瑜是那麽溫柔地喚着她“小宛”,就像此時姬晝只是淡漠地看着她,居高臨下,眼中連一絲關切都沒有。

她看向那邊被救起的宮拂衣,宮拂衣站在她哥哥跟前,身上裹着先前姬晝身上那頂黑狐裘,她哥哥也渾身濕透,目光卻寒得令人害怕。

宮拂衣嘴唇動了動,她聽到那樣渺遠的聲音傳來:“不怪夫人的,若是夫人推的拂衣,夫人怎麽會自己也跳下來?”

她的精神卻已經在昏迷的邊緣,集中不了去應對他們的指責。

只是心裏好難過好難過,難過地她下意識流下眼淚。溫熱地劃過臉頰,在一切冰冷中間留下的一抹溫熱。

她艱難沙啞地說:“我沒有推你,是你自己跳下水,還要拉上我,想陷害我。”她說完這句話,腦子裏卻襲來一絲劇痛,渾身力氣用于自救以後,她仿佛再也撐不住。

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

滄海殿中。

覓秀和尋音沒想到好好一個姑娘出門去,這才多少工夫,竟然成了這個模樣,尋音一邊哭一邊問覓秀:“覓秀姐姐,姑娘會不會死?姑娘最怕死了,姑娘她,她……她怎麽就……”

覓秀捂着她嘴,杏目圓瞪:“胡說什麽,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姑娘怎麽會……”

覓秀望着姑娘,渾身濕透不說,髒兮兮的,還有血漬——驚叫道:“姑娘的手——”

姬晝剛抱着她放下,聞聲就看向她的手腕,那裏割傷了,深深的傷口不住地淌着血,沾到衣服上,灑了一路。

那般豔麗,像步步盛開的紅蓮。他眼睛被戳痛。

太醫很快過來,施了針以後,似乎終于有醒轉的跡象。

她費力地睜開眼,迷茫裏望見一道白影子,出聲:“三……三公子……”

可那道白影子漸次清晰,冰冷地站在床邊,擋住了窗中漏下的光明。

她才看清不是三公子,是姬晝。

他竟會來看她的麽?她腦海裏一片漿糊,眼中熱淚霎時又已盈眶,從錦被裏伸出手,想拉一拉他的衣角。

他既然來,那麽是不是說明,他一定是相信她的?他之前在岸邊,一定是為了做戲,為了照顧宮殊玉的情緒的,才那麽冷酷。

他不救她,她也不怪他,沒有誰規定他一定要救她的。

只要她還活着,她也可以不計較宮拂衣誣陷她還推她下水,——

她想象得是那麽好。

直到他陰沉着臉,目光盯了她很久,說:“宮拂衣落水了,你達成了目的了?孤平日太縱着你,縱得你忘記禮義廉恥,不分是非黑白。這些時日,孤不會再來看你,你也不用出滄海殿。”

他淡漠轉身,衣袍角被人緊緊拉住,他回過頭看見她掙紮着爬出被子,雙手緊緊攥着他的衣袍,臉上淚水縱橫:“我沒有,我沒有推她……你怎麽不信我?我沒有……”

人在某些時刻的情緒會超越理智。

他也在那聲三公子下失去理智。

他掰開她的手指,後退了兩步,看她狼狽摔下來,眼淚決堤似的淌着,話鋒卻依舊淩厲:“她再不好,也是宮殊玉的妹妹,宮殊玉最護短。”他嗓音沉冷,令她想起冰水裏的刺骨寒意。

“那,陛下去哪,……我還有話,我想說……”她想說興陽郡的事,這是她等待這麽久的機會——哪怕此時再怎麽不是時機,是不對的時候。

“不必說了,孤不想聽。孤要去看望宮拂衣。”

她在他身後絕望地看着他離去。

恍惚間,她好像看到有個年輕美貌的婦人在笑着朝她招手:“宛宛,宛宛,跟娘走吧,……”,是她的娘親麽?

“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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