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回到将軍府,我領着寐生去見眉妩。
剛好元寶也在眉妩房中,正翻着她藥箱裏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譬如,易容的面皮,磨骨的挫刀,攤了一桌子,東看西看,不亦樂乎,連我和寐生進門,他都沒顧得上擡頭。
我喜滋滋道:“眉妩,這是我新收的徒弟寐生。”又對寐生介紹:“這是我師妹眉妩,精通易容換面之術。”
“徒弟?”眉妩怔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寐生的背上,但轉而嫣然笑說:“這孩子長的好俊俏,真是愛人。”眉妩心地善良,冰雪聰明,我知道她是故意這樣說,讓寐生開心。
“是啊,我這徒弟不知道多聰明多懂事多厲害。”懂得鳥語獸言的孩子,這世上恐怕再無第二人。
寐生悄悄牽了牽我的袖子,示意我謙虛些。
眉妩嬌笑:“不行不行,我也要當他的師父。”
寐生本就被我誇得有些尴尬,一聽這話,臉頰飛起紅暈,小巧精致的一張臉蛋生動漂亮至極。
眉妩彎下腰托着他的小下巴,笑眯眯道:“要不要拜我為師啊,易容整容很有意思,你要不要學?”
她本就生得國色天香,又刻意巧笑倩兮,柔聲軟語引誘,寐生立刻流露出豔羨向往之意,果然還是個小娃娃,經不得誘惑。我突然想到,讓他拜師眉妩也不錯,将來我出了海,可以将寐生托付給她。
“那,我是大師父,你是二師父。”
寐生很是機敏精靈,一聽我這麽說,當即跪倒叩頭,沖着眉妩叫了聲二師父。
眉妩喜極,忙扶起他,對一旁的元寶道:“元寶,快來看你多了個朋友。”
元寶放下手裏的東西,走過來好奇打量寐生:“你幾歲?”
“七歲。”
“我十月初八生日,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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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
元寶大言不慚道:“哦,那你叫我舅舅吧。”
我和眉妩一怔之後,齊齊噴了。
寐生皺眉:“明明你比我小,憑什麽?”
元寶像模像樣地負着手,挺着小肚子:“可是我輩分比你長啊,我叫她們姐姐,你叫她們師父,所以,你要叫我舅舅,嗯,叔叔也成。”
寐生白了他一眼:“白日做夢。”
元寶也惱了:“我才不和你玩,駝子。”氣鼓鼓地拂袖而去。
寐生臉色瞬時變了。我知道這是他最不能觸碰的傷處,摟住他的肩頭,柔聲道:“寐生,不必介意別人的閑話。去掉背上的翅膀,你就和正常人一樣,相信師父。”
眉妩聽出了我的意思,“你打算為他動刀?”
“是,我決定冒險一試。”
“你有幾成把握?”
“八成。”
眉妩嫣然一笑:“我知你素來謙虛低調,你肯說是八成把握,其實已是十成的勝算。”她拍了拍寐生的肩頭:“寐生,你真是好運氣遇見了大師父,你可知,除卻你太師父莫歸,這當世天下,大概就是她的醫術最為神奇。”
寐生點頭:“我知道,所以我才要拜她為師。将來我定會成為天下第三神醫。”
呵,這口氣倒不小,小小年紀頗有一番雄心壯志,我頗為欣慰,眉妩也露出贊許的笑意,忽然又叉着腰道:“我應該是第三才對。你個小鬼頭,好不謙虛。剛剛入門,就想着要超越二師父我麽?”
寐生也不回答,只抿唇一笑,眉眼彎彎,目中一片動人心魄的流光溢彩。我這是第一次見到他笑,竟然看得呆住了,他小小年紀,竟有如此顏色,将來長大,真不知會是如何的禍國殃民。這份天然的風流清姿,想必是遺傳自他的父親,不知他父親究竟是何等人物?是生有雙翼的飛人?還是一只鳥怪?
“師父,你現在就可以為我施刀去骨麽?”
“不急,今日我要好好準備準備,你也要吃飽飯,洗個澡,再睡好覺養好精神。”
寐生眼巴巴道:“那就明日好麽,師父我一日都等不及了。”
“那好,就明日。我先帶你去見見将軍。”
收了個徒弟住在這将軍府裏,怎麽也得告知主人一聲。
書房外的回廊下,放了兩張藤椅,元昭一身家常長衫,半躺在青藤架下,元寶趴在另一張藤椅上叽叽咕咕的對着兄長告狀,說新來了小子叫寐生,不肯叫他舅舅。
元昭似笑非笑的聽着。他臉上消了腫,雖然整個下颌還是包裹在一團紗布中,露出來的上半截眉眼已經恢複了往日模樣,融融日光下,一如往昔的英朗隽秀。
我走上前,笑道:“将軍,看來我不必禀告寐生的來歷,元寶公子說得很詳細。”
元寶立刻躲在元昭身後咬手指。
元昭點頭輕笑,放下手中書卷,打量寐生。
寐生身形怪異,元昭多看兩眼并不奇怪,但寐生對別人的關注格外注意,一迎上元昭的目光,他眼中的那叢冰雪便悄然湧起,眸子裏透出一股拒人千裏的寒意。
眼看元昭的無心,引起了他的敏感,我便帶着他告退了。
吃過晚飯,寐生為了明日手術便急着要去沐浴,我領着他到了花園後的湯池。
夜深花睡,一簾月色送過花陰,投射在湯池前的青玉石上,風起時,樹影微動。湯池水引自溫泉,中間架了一道琉璃牆隔成東西兩間。西間為女眷準備,元昭尚未娶親,于是昨夜眉妩便享用了一回。
我将寐生送進東間,自己到了隔壁,正欲脫下衣服,突然隔壁寐生一聲驚呼。
我連忙繞過琉璃牆,挑起東間的簾子。
原來,池中有人。
寐生不好意思:“容叔叔。”
容琛回過身來,燭光溫潤,月色清虛,水滴緩緩從他的肌膚上滑落,沿着他的鎖骨緩緩滑下胸膛,沒入小腹,慢的仿佛是用一寸寸光陰來臨摹一場風花雪月的旖旎。
我忽然覺得嗓子發幹,腳下虛軟得擡不起步伐,仿佛那一池春水漫了上來,緩緩的從腳底淹上了心口。
“我先不洗了。”寐生的聲音将我喚醒,我手指一松,珠簾一聲窸窸窣窣的脆響,像是檐下時的雨滴濺起了無數水渦。
寐生抱着衣服又走了出來,我知道他是怕容琛看見他的身體,所以方才見到池中有人便吓了一跳。
“要不,你去西間洗,我站在這裏幫你看着。”
“謝謝師父。”
寐生進去之後,我心間波瀾良久未能平息,那個畫面一直在眼前無法消散,一眼之間,仿佛刻在了腦海中。我并非第一次見到男子的身體,我也并沒有見到他的全部,為何這般的不淡定?竟然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過了一會兒,東間簾子一響,容琛走了出來,墨黑長發披散肩頭,白衫飄逸如凝彙了半壁溫潤月光。我瞬間又心跳加快,有點不敢看他。
“居然被你看光了。”耳畔響起一聲略帶遺憾的感慨。
我僞作淡定:“哪有看光,不過是上半身而已。”
“聽你口氣,甚是遺憾?”
“沒、有!”我突然發覺,一種叫做尴尬或是羞赧的東西,居然破天荒的在我身上出現了。
“咦,你居然臉紅了?”
心中飙淚......難道我不能臉紅麽,難道在公子眼中我就是個皮糙肉厚的女流氓麽?沒好氣地回他:“黑燈瞎火你也能看見?”
“你忘了我和你一樣,可以夜視。”
我揉了揉眉心:“公子你穿的不多,小心着涼,速度回屋去吧。”
“你關心我?”
我沒有回答,他站近了兩步,“我讓你不自在?”
“沒、有。”
他低低笑了一聲:“到底是沒,還是有?”
救命啊......我心裏有個小人在抱頭鼠竄,落荒而逃。
“那就一起等寐生吧。”
距離太近,沐浴後的他身上的氣息仿佛是原野上新生的甘草,月色下,素白的衣衫,虛虛掩着的衣襟,還有那清淡好聞的氣息,無一不讓人心搖神動,我心裏的那個小人又拐回了頭,居然生出了小魔爪想要禽獸他一下。我深感不妙,立刻召喚心裏的正義之士,前去剿滅小人,不料那小人竟然強悍地迎戰,屹立不動,為了避免正義之士被那個小人打敗,我悄然地往外挪了兩步。
容琛側頭看看我:“你怎麽不洗?”
“我給寐生看門。”
“那你去東廂,我給你看門。”
“還是不用了。”
“你怕我偷看?”
“當然不是,你怎麽會呢!”
“這也難保,有時候我也挺小氣的,睚眦必報。”
救命啊......我心裏的小人兒再次抱頭鼠竄......幸好這時,身後傳來眉妩的聲音:“公子也在這裏。”
容琛回頭,對眉妩點頭笑了笑,多了一個人,我頓時覺得放松多了。
“眉妩你去東廂吧,寐生在西廂呢。”
“無妨,我等一會兒吧,東廂不是男浴麽,萬一一會兒将軍要來,豈不是。”
三人說了會兒話,寐生從裏面出來。蒼穹一輪圓月,光潔明亮,照着他玉白色的小臉,粉嫩好看,只是可惜,後背上的兩個大包,讓他顯得怪異別扭,老氣橫秋。
我幫他梳理好頭發,交給容琛:“公子先領他回去。”
我和眉妩進了浴室,流動的溫泉水從玉石雕就的龍嘴裏流出,緩緩注入荷花池中,池底用雨花石鋪就,踩在上面,微微的按摩着腳心,極其舒适,這個浴室是将軍府裏最奢華的地方。
我想,元昭他其實是個很懂生活的人,他看上去簡樸随意不拘小節,但并非是個不解風情的男人。他甚至在浴池邊放了許多的盆栽,夜明珠的光照着春睡的海棠,嬌豔的讓人心尖綿軟。
眉妩散開了頭發,長長的頭發漂在水中,像是水草,上天對她真是不薄,容貌美如天仙,身材更是凸凹有致,無處不玲珑。身為女子,我看着這樣的美色猶覺得如癡如醉,何況男子,為何容琛不見對她動情?這讓我很是奇怪。
眉妩慵懶地靠在白玉池邊,水汽熏蒸之下,臉色粉白如芙蓉花開露華濃,自從開了天知,我夜視幾乎等同白天,甚至能看見她眉梢眼角帶着一絲朦胧的淺笑,好似在想着什麽,盈盈出神。
燭光映着她溫婉柔美的容顏,春山秋波一眼的眉眼,我真心覺得她和容琛如此般配,像是天生一對璧人。而我.....我習慣性地摸了摸眉間,那裏沒了黑印,但我也并未因此而多出幾分自信,我這是寵辱不驚呢,還是麻木不仁呢?我頗為糾結,看來,了解自己,并不比了解別人更容易。
“靈珑,我想好了,我也要和你們一起出海尋找十洲。”
眉妩忽然游到我身旁,眼睛亮晶晶的發着光,語氣肯定而激動,好似這件事在她心裏盤旋了許久,終于下定了決心。
我吃驚而不解:“為什麽?你知不知道出海風險多大,有多少人死在海上?十洲仙山若是那麽好尋,這世上半數都是仙人了。我和容琛是被昶帝逼迫,沒法子才去。”
“我知道很危險,可是我仍舊要去。”
“你是不是因為容琛才去?我知道你喜歡他,可是你不能把命搭上。”
她激動地拉住了我的手,“并不全是因為他。靈珑,我從十歲起跟着師父學醫,生活好似就沒什麽改變,平靜安寧,日複一日。我們雖住在東海之濱,卻從沒有出海過,書上的那些海外奇事,異國風情,是不是真的?那些十洲三島,海上仙人,真的有麽?”
“為了這些,值得冒險嗎?可能會付出生命的代價。”
“值得。也許我會看到別樣的人生,看到不一樣的風景,見到我也許一輩子都想象不到的事情。我願意冒這個險,和你們一起。”月光下,她的眼睛熠熠生輝,流轉着我從沒見過的光華。初見容琛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發着光,明豔動人不可逼視。
我知道無法說服她,因為我很了解她的想法。平凡的日子,淡泊的年華,無波無瀾,仿佛一眼望到到生命的盡頭亦是如此。
其實我也很想趁着年輕的時候去四海游歷一番,去看看除了中土之外的國家,見見那些海外國家的奇聞異事,找尋《十洲記》中的仙山瀛洲,還有傳說中被巨人釣走巨鳌而漂流的海島。
這些傳說,像是璀璨的珍寶,是平凡的歲月裏熠熠生着光,點燃了血脈裏的不甘和平庸,但前往的途中會有各種莫測的危險,可能為了一個海市蜃樓樣的虛幻而命葬大海,也許死前的最後一眼,看到的只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和白雲。
人生充滿了變幻和未知,只有在生命的盡頭,才會知道,自己的冒險,究竟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