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不,我絕不能将眉妩留在這異鄉的孤島。
扶疏國主露出一絲驚詫之色,似在考慮,又似有些不敢相信,受寵若驚。
情勢危急,眉妩眼看就要昏過去,我心亂如麻,突然元昭從宴席上站起,躬身道:“請陛下恕罪,臣與她有過肌膚之親。”
昶帝緩緩轉過身來。
元昭單膝跪下:“請陛下責罰。”
他不動聲色地低垂着眼簾,看不清眼中的波瀾。
眉妩深深地看着他,目色中浮起一道盈盈的水光,像是被遺落在異鄉的旅人,終從萬重煙水中盼來了一葉歸帆。我亦如此,對他的感激之情,不亞于眉妩。我佩服他的勇氣,感激他的解圍,我更擔心,昶帝會怎麽責罰他。
昶帝卻笑了,“你看,這是我天朝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的神威将軍,他也喜歡這樣真實的女人,可以恣意地抱在懷裏,不論夢裏夢外,不論白日夜晚。真實或許不如玄幻的美,但能掌握,能擁有,這便是虛幻永遠都比不上真實的地方。”
“陛下說的是。”
昶帝傲慢地笑着:“朕若是你,便毀掉島上的沉仙夢。百姓沉迷虛幻,想要的東西不需要你這個國主來給予,自給自足,夢裏皆有,又何必仰仗你,敬仰你,服從你,你這個國主,早晚會被廢棄,其實你現在也只不過是個空架子而已。”
顯然,昶帝不是來請客,而是以他的王霸之道,來教訓扶疏國主。
扶疏國主舉起一杯酒,送到唇邊,依舊是不動聲色的冷靜淡漠,只是唇角的笑意消弭無蹤。
“陛下,你看,沉仙夢開了。”容昇的話語轉移了衆人的視線,化解了扶疏國主的難堪。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一朵花上。黑色的花瓣徐徐展開,隆重華麗,纏綿深情,如一張夜色中撒開的情網,一股淡淡的白煙從黑色的花蕊裏彌漫開,清淡的香氣傳了過來,漸漸,那香氣越來越濃郁,船艙裏像是起了霧。
白蒙蒙的一片微光籠罩着整個龍舟,突然間,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作,一切都好似靜止了,衆人閉上了眼睛,像是沉睡,又像是沉思。
一切悄無聲息地發生,快得不過是眨眼的功夫,眉妩前一刻尚且心亂地低着頭,此刻已經伏在案上,陷入了夢境。
Advertisement
船艙裏靜無一聲,除了我和容昇,所有的人都入了夢。
扶疏國主隔着長桌看着我和容昇,好似很驚異。“你們為何沒有入夢?”他靜靜地起身,輕緩的動作裏卻仿佛蘊含着一股随時就要爆發的力量。
他帶來的幾個侍從則飛快地圍住了昶帝,解下腰帶捆住了他。
我突然覺得害怕,容昇拉住了我的手。他手指修長,溫暖有力,無形之中有一種讓人可以依托倚靠的力量。
扶疏國主脫掉了他的外袍。裏面,是一身黑色的緊身衣,像是魚鱗一樣,發着瑩瑩的碧光。國師和那幾個侍從皆脫掉了外袍,一模一樣的黑色緊身衣,裹着他們精瘦的身體,劍拔弩張。
扶疏國主的手放在腰間,一道冷光閃過,一條軟劍,蛇一樣飛了過來。
容昇手中飛起一團銀光,那是一把銀色的湯匙。
湯匙擊在軟劍上,劍尖被彈得叮當一聲輕響,如新雨敲在碧玉琉璃瓦上。
“快走,”容昇拉着我,飛一般穿出窗棂。我從不知道他會武功。他像是一只夜鳥,騰空而起,足尖點過欄杆,飛上了舵樓。
舵樓是昶帝每日都要淩海觀日的地方,四方窗戶洞開,可以看見龍舟後的其他船只,都靜悄悄地毫無一絲聲音。白霧籠罩着這一片海岸,從島上袅袅地飄過來,夜色中不知盛開了多少朵的沉仙夢,濃郁的香氣一陣一陣連綿而來。整個船隊都沉浸在了夢裏。
容昇居高臨下地站在舵樓上,海風吹着他的衣衫,飄然若仙。不知何時,他的手中拿着一只綠色的洞簫。月色照着他俊美無俦的臉,看不出一絲的慌亂和驚懼。
扶疏國主追了上來,他踩着欄杆騰空一躍,軟劍如一道電光,斜飛着攻了上來,容昇居高臨下,足尖飛起,踢開了他手中的軟劍。
他落在了甲板上,仰着頭,劍指容昇:“你為什麽沒有沉睡入夢?”清冷的月光落在劍身之上,像是結了一層冰霜。
“因為我和她是開了天知的人。”
星光下,他像是一個天神,衣衫翩飛,容顏高潔。手中的洞簫閃着碧玉一樣的光澤。
“我算計了一切,唯一沒有算到這個。不過就算你跑掉也沒關系,只要抓住了昶帝,就會號令整只船隊,包括你。”
“你還算錯了一點,這個船上,只有我有航海的星圖,知道去往十洲三島的方向。”
扶疏國主搖頭,神色寂寞:“我不是去十洲三島,這個世上沒有十洲三島,我的先祖在海上漂流了數載,最終無功而返,不敢回朝複命而落腳于此。十洲三島,只是傳說。”
“它不是傳說,只是你的先祖沒有找到。”
“我已經厭倦了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我已經在夢裏享盡了人間的富貴榮華,甚至在夢裏過上了天庭裏神仙的生活,但,不過如此。”
他站在甲板上,單薄的身影,似乎要被風吹走,寬綽的衣袍在夜風中蕩開漣漪般的紋路。
“我曾經看過祖輩留下的書籍,那裏面寫着天朝人的生活,紅塵碌碌,不盡滄桑,人們在烈日下辛苦的勞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從肮髒的泥土裏收獲着微薄的糧食,偶爾才能喝到劣質的燒酒,吃到一塊牛肉……”
“是,那裏衆生勞苦,唯有萬人之上的人,才可以過得舒适的生活。”
“我很想去見一見那種生活。”他微微眯起眼眸,像是要去找尋另一個夢。
我忍不住問他:“你不是說,夢裏可以滿足一切心願麽?為何還要去見識凡俗的生活。”
他嘆了口氣:“是啊,夢裏擁有一切,可是夢總會醒。醒來是那樣的空虛迷茫,短短的人生好似長的沒有盡頭,沒有什麽可以值得留戀,甚至不知道為什麽活下去,越來越沉寂,越來越懶惰,越來越絕望。這裏的日夜是兩個極端,夜裏是天堂,白日是地獄。”
他的語氣寂寥,蒼涼,像是一個百無聊賴的老者,就着一壺殘酒,回顧自己的一生。
“這是一個夢的牢籠。我想離開,想回到人間,想看看塵世庸俗的生活。可是我沒有辦法離開這裏,沒有糧食,沒有船,沒有人懂得星圖,沒人知道回到天朝的路,偶有路過的船只,我傾盡島上的財富,他們卻不肯帶上我們。他們寧願多帶上一個饅頭一壺水,也不願意帶上一個人,去浪費他們有限的資源。你看,人心是多麽的自私涼薄,人命如此的輕賤,甚至不如一個饅頭。”
“人的自私,是因為他們怕死。如果是你,大概也會如此。”
“是的,我也怕死,很怕那一天就死在夢裏,所以我要離開這裏。”
“你铤而走險,只是想讓昶帝帶你離開?”
“是,我不會殺他,我只是要挾他帶我離開。”
“你可以求他,不該要挾他,他是一國之君。”
“我也是一國之君,為何求他?我知道他看不起我,連你也是麽?”他冷冷一笑,突然飛身躍起,手中散出了一把七彩璀璨的光,像是突然撒開了一把星辰,光朝着容昇撲了過來。
容昇展開胳膊,廣袖一拂,将那光芒收攏在袖中。
扶疏國主驚懼地看着他:“你中了刺神芒,居然沒事?”
我不知道刺神芒是何物,但扶疏國主既然以此來偷襲容昇,想必是一種極其厲害的暗器或是毒物。
我情不自禁地擔心他,但他将我擋在身後,我看不見他的容顏,只見他的背影,高挑秀挺,似乎可以抵擋所有的風雨和陰霾。
“你沒事麽?”
“我沒事。”他沒有回頭,語聲溫柔缱绻。
扶疏國主緊緊的握着手中的劍,似在找尋時機再博一弈。
“國主,我勸你放開昶帝,離開這裏。今夜的事,我會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不會告訴他你所做的一切。”
“不可能。”他咬牙再次躍起,手中的軟劍閃着白光,纏住了容昇。
容昇将我擋在身後,手中的洞簫像是一只長劍,擋開了那道詭異纏綿的白光。軟劍和洞簫,剛柔的兩件武器,在夜色中化為一青一白兩道光影。
我從未見過容昇和人動手,他的身手之敏捷不亞于元昭的出刀,只是他不像是一個武者,他的動作飄逸從容,并無殺氣,像是一陣無聲無息的風,想要化解陰霾。
扶疏國主落了下風,一個旋身落下了舵樓。
“你再不走,便沒有了機會。”
容昇吹起了洞簫,幽幽的樂聲回旋在夜風裏,是鲛人所唱的那只曲子,委婉溫柔,帶着淡淡的憂傷,徘徊在暗夜的海上,像是一個女子盼着遠游的情人回來,輕聲吟唱的相思。
扶疏國主冷笑:“便是天上的仙樂都不會讓他們醒來。”
洞簫依舊在吹奏,像是一道蒼涼的月光,劈開了沉仙夢的香氣所織成的那張網。
海面上響起了回聲,是鲛人在歌唱。漸漸地,無數的鲛人彙集在龍舟的周圍,和聲袅袅,音如箜篌,合着洞簫之聲,如是天籁。
扶疏國主的臉色微變:“你怎麽知道鲛人的歌聲,會驚醒沉仙夢。”
容昇放下洞簫,靜靜地看着他:“這是你們最後的機會。”
扶疏國主的臉色蒼白如雪:“你可以讓昶帝帶我們走嗎?”
“我無法做主。但我可以給你指明一條道路。”
“你說。”
“毀掉所有的沉仙夢。”
“不,毀掉了,我們從此便更加無所寄托。”
“以夢為生,無異于飲鸩止渴。當你在夢裏輕易地得到了人間一切極致的快樂,塵世間的一切都顯得無趣無味,最終只會了無生趣。沉仙夢雖然帶來極致的快樂,最終卻帶走你最寶貴的東西。”
“有得必有失。生命的意義并不在于時間的長短。對有些人來說,寧願昙花一現的璀璨奪目,也不願長久的沉寂消磨。”
“是,每個人的選擇不同,大多人沉迷,而你想要改變,可惜,這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
“困于孤島,除了做夢,我還能做些什麽?”他的軟劍無力地垂在腰下,像是收起的野心和欲念。
“沒有做不到的事,只是看你肯不肯,若你願意,一切都可以做到。”
容昇收起洞簫,“我送你一副星圖,再讓昶帝留下一些谷物作為種子,等你有了糧食,有了船只,學會了星圖,你可以去往任何你想要到達的地方。”
月色下,他的容顏清雅平靜,眼中閃着動人心魄的光,“這座島嶼是沉仙夢結束的地方,但也是另一個夢開始的地方。不同的是,前者永遠是夢,而後者,會夢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