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不回答,那就是默認了?”他促狹地笑着,握着我的手,将我帶進了他的懷中。
“我不知道。”我用手撐着他的胸膛,有些慌亂,薄薄的衣衫下是他的肌膚,從掌心傳過來溫熱的氣息。
他并不放手,卻也沒有強抱,只是虛虛地環繞着我,溫柔清雅地輕笑:“此刻,和你在一起,就是我的沉仙夢境。”
他的眼睛亮如星辰,綿綿的眸光織就了細密無縫的網,望進去,如同墜入無邊無際的海,海浪的湧動之聲,比不過心底的狂潮呼嘯,淡定從容悉數棄我而去,如大江東去不可挽回。
意亂神迷的那一剎,他低下了頭。
這是他第二次吻我,不似第一次的一觸即離,認真果決,纏綿悱恻。
我忘了推拒,沉浸在一片溫暖的海裏,浮浮沉沉,如一片歸根的落葉,回航的孤帆。
他望着我的眼睛:“我不是開玩笑,第一次不是,這一次也不是。”
我癡然望着他。
月色星光相映生輝,他的身上好似籠着一圈迷蒙的光,衣衫翩飛在海風裏,灑脫恣意。
這一刻的真實,如夢如幻,現實中觸手可及的美滿,遠勝過虛無飄渺的夢幻。
這是他的沉仙夢境,也是我的。
靠在他的臂彎裏,我第一次感覺到了和他的心意相通,身後的這個懷抱如此熟悉,像是已經依偎了一生一世。
“你看,夢貘。”
我順着他的手指,看見了甲板上站着一只小小的神獸。它長着龍一樣的兩只角,眼如麋鹿,身若幼狐。
他附在我耳邊低聲道:“你看,它在吃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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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我開了天知,夜色中視物如白天,于是清清楚楚地看見它張着嘴,一開一合,好似一只小貓,間或舔一舔唇和爪子。正看得有趣,忽然發現它開始打嗝,一個一個的氣泡從它口中冒出來。
“它怎麽了?”
容昇低笑:“不好吃的夢要吐出來。它是世上最挑食的小東西。”
我噗的笑了。
“噓,別驚動它,你想不想看看大家的夢。”
“想啊。”
容昇伸開手掌,不知他是怎麽做到的,那些夢貘吐出的一個個小氣泡像是長了翅膀一般,飛到了他的掌心裏。
夢貘扭頭看了看他,好似有些不滿,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于是,一個碩大的氣泡飛了過來。
容昇用洞簫接住了那個氣泡,遞到我的眼前。
我驚異的發現,這個氣泡竟如透明的琉璃,裏面是一個栩栩如生的幻境。
一片繁花似錦中,站着一個女子,白色素衣如雪,長長的黑發披在腰間。這不是明慧麽?更讓人驚詫的是,站在她面前的人,竟是元昭。
我不禁問:“這是誰的夢?”
“元昭。”容昇輕嘆,“明慧已死,自然不再有夢。”
夢境裏的明慧,身上環繞着清虛稀薄的白霧,像是一縷魂魄。元昭一如往日,沉着內斂,巍巍如山。
百花叢中,一襲白衣的明慧癡癡地望着豐神俊逸的元昭,一字一頓地問:“你為什麽要騙我?”
元昭認真地回答她:“我沒有騙過你。”
“你明明說過,你患有絕症,此生此世都不會娶妻!”明慧驟然提高了嗓音,一雙冰冷的眼眸好似盛了兩簇火苗。
我恍然大悟,原來她臨死前的那一句“我恨你,騙我”竟然是對元昭所說。莫非她和元昭是故人,早就相識?
“我沒有騙你,我的确是患有絕症,活不過一年。”
明慧厲聲逼問:“你既不肯娶我,那為何要娶靈珑為妻?”
元昭苦笑:“一來,這是陛下賜婚,我若推拒便是抗旨不遵。我不怕死,但我不能連累元寶。二來,靈珑醫術高明,我想在我死後請她照顧元寶,他是我在世間唯一的親人,也是我唯一的牽挂。”
“身患絕症,只是你拒絕我的借口是嗎?”
元昭搖頭:“不是借口。不喜歡一個人,我自然不會娶她,但喜歡一個人,則更不會娶她。”
明慧一怔,停了半刻,問道:“既然你不喜歡我,又為何要在千軍萬馬中救了我?”
“我救你,只是想讓你好好活着。當我知道自己的壽命不長時,才體會到生命是多麽的可貴。”
他挺拔的身影像是高崗上的一株松柏,孤立在風雪之中。
“生命是一切的基石,沒有了生命,一切都是虛幻。想要得到的東西,想要守護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奢望。這種感覺,你不會明白。”
“當一個人對這塵世有眷戀的時候,才會珍惜自己的生命,可是,我已經沒有想要守護的東西,也失去了我想要的人,你說,我活着還有什麽意義呢?”
明慧凄婉地笑着,淚如雨下:“西域王讓我修習房中秘術迷惑昶帝,可是我卻愛上了你。我違背了國王的命令,放棄了自己的使命。為了你,我背叛了我的國家和族人,而你,卻滅了我的國家,擒了我的族人,娶了另一個女人。”
“明慧,我沒有欺騙你。我無心于此,也無意于此。”
“當我看着我們敬奉如天神一樣的國王,奴隸一般跪在承天門前,接受昶帝的羞辱;當我聽到昶帝賜婚,你坦然答應,完全忘了曾如何狠心地回絕我。那一刻,我真是心如刀絞,萬念俱灰。我心心念念的愛人,親手将我的族人擒到京城。而我,為了一己私欲,背叛了整個族人,卻永遠都得不到你的心,眼睜睜看着你去娶別人,這是報應,你知道嗎,是上天對我懲罰。”
她哀婉痛絕,面色如雪。一陣風起,百花凋零,她一身素衣上落滿了飄零的落花,孑孑孤立于風中。
元昭露出遺憾痛惜之色,沉聲道:“明慧,若時光倒流,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她絕望的笑:“生無所戀,這一世,我只想早早結束。便是尋得養神芝讓我重生,我依舊會選擇離開。”
忽然,幻境一陣迷蒙,場景變成了承天門。
明慧站在高臺之上,仰天大笑,一躍而下。
“明慧不要!”
元昭急忙上前,想要攔住她,可惜晚了一步,她蒼白的臉上不再是淚痕,而是汪汪的鮮血,從頭頂上流下來,沾染在她雪白的稠衣上,觸目驚心。
一股寒涼之氣從後背升起,我不知不覺握住了容昇的手。
原來,這就是明慧自殺的真相,我終于明白為何當時她對着西域戰俘吟了一句詩: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那一刻對她來說,是一場人生的噩夢,唯有以死解脫。
容昇揚起洞簫,擊破了這個夢,“這是元昭的噩夢,他心裏對明慧有愧,其實,真的不管他事。”
我不由輕嘆:“雖然與他無關,可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容昇的眸光暗了下去:“是,這種痛苦,我感同身受。”
“你也有過?是位姑娘麽?”問出這句話,我隐隐有點後悔,這口氣怎麽聽着像是一個盤問丈夫的婦人?
果然,他側目一笑:“你吃醋了麽?”
“我吃餃子的時候才吃醋。”
“不是姑娘,是一位友人。”
“女友人?”
“男友人。”他笑得越發玩味,“我是不是該端一盤餃子來應應景?”
我摸了摸鼻子,岔開話題,“有沒有昶帝的夢,我想看看。”
他攤開掌心,仔細看了看,用洞簫挑起一個氣泡,“這個便是。”
我好奇地看去。
幻境裏,是一片煉獄樣的殺場。狼煙四起,殘垣斷壁,血流遍野。
怪不得夢貘吐了這個夢,果然是血腥之極。
昶帝一身戰甲,手中一把戰刀,已經卷起了刀刃,無數的敵人圍着他,他赤紅的眼眸像是戰甲上濺上的血色,我從未見過昶帝動刀劍,他有幾次出劍,都是從向鈞的腰間拔劍,有虛張聲勢之嫌,而此刻雖是夢境,他的刀法卻是如此的淩厲狂放,所到之處,血光四濺,慘呼連連。他的精魄像是融入了那把刀裏,刀是他的心,手是他的眼睛。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這樣殺人,不是邪笑着輕呼一聲愛卿,不是陰沉兇狠的下令,而是縱橫沙場,手刃敵人。戰旗翩飛在狂風裏,呼呼聲響,身後是成千上萬的戰士,浴血奮戰,他鎮定剛猛,身先士卒。
對一個人的了解,光看一面遠遠不夠,我見到的是他平定四海之後的稱王稱霸,陰柔奸險,暴戾無常。我甚至懷疑過他治國的能力,把他一統江山歸結于他的運氣,但此刻,通過這一場夢境的厮殺,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看到了帝王之氣。
元昭從他的右側上來,将圍着他的幾員敵将擊退,兩個人并肩作戰,配合默契,似乎是一個人的左右臂。
不知不覺中,戰場寂靜了下來,昶帝身後的千軍萬馬消失了,偌大的戰場成了一座血色的空城。空中的雲,亦是濃烈的緋色。
昶帝的刀卷起了刀刃,像是一只號角,從裏面流出汩汩的鮮血,一滴一滴滴落在他的戰靴上。
元昭手中的劍卻完好無損,幹幹淨淨的仿佛剛剛出鞘。他站在修羅場上,仿佛是從天而降的戰神,不會沾染人間的血腥。日光照着他的臉頰,沒有刀疤,沒有傷痕,是往日光潔如玉的俊美模樣。
“不需要你來救朕,沒有人能打敗朕,包括你。”
元昭沒有回答,默默的轉身。
突然,昶帝手中的刀舉起,飓風一般砍向了元昭的後背。
即便是夢,我也驚了一跳。
元昭絲毫無損,回過頭來望着他,波瀾不驚地說道:“有人可以打敗你。”
昶帝赤紅着雙眼,卷起的刀刃指着他的胸膛:“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