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元昭靜靜地望着他,波瀾不驚卻又擲地有聲地說了三個字:“你自己。”
昶帝略微一怔,轉瞬便狂放地放聲大笑,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大的一個笑話。
良久,他止住了笑意,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胸膛:“我又怎麽可能是自己的敵人?這個世上,我誰都不信,也會信我自己。”
“有朝一日,你會明白。”元昭平靜無畏地微笑,眸中閃動着睿智清明的光芒。忽然間,不知從何處湧來了千軍萬馬,勢如洪水湧到了兩人的身旁。
黑色的戰旗上繡着龍飛鳳舞的“神威”字樣,軍士蓬勃張揚,山呼聲如雷貫耳,在山谷中回蕩,響徹雲霄,他們喊的是:“神威将軍!”
昶帝像是一柄生了鏽的鐵劍,孤寂地站在這支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的神威軍前,完全像是一個局外人。而元昭才是這支常勝之師的精魄,集結了所有的榮光。
昶帝陰厲地望着元昭,咬牙切齒道:“你想謀反?”
元昭粲然一笑:“陛下,我想要的,你不會懂,正如你想要的,我從未放在眼裏。”他微微地笑着,慨然感喟:“道不同不相為謀。”
畫面突然一變,像是從天而降的一柄神器,将畫卷劈開兩半,元昭消失在一碧萬頃的晴空中,随同他一起消失的,還有身後那支踏平西域東蠻的鐵騎,聲名赫赫的神威軍。
空曠的戰場上空餘昶帝一人,落霞孤煙中,伴着他的是,斷壁殘垣,屍橫遍野,孤煙落日,寥落寒鴉。
這就是他的夢。
血腥開始,孤寂結束。
然全天下的人都簇擁着他,最終,卻沒有人會真正地留在他的身邊。
也許,明慧是解他孤寂和隐疾的唯一良藥,所以他才一定要明慧複活。可惜,即便救活明慧,她生無所戀,只想解脫。
這時,容昇的手中還托着幾個氣泡,其中一個與其他的不同,呈淡緋色。他用洞簫挑起了那個緋色的夢,喃喃道:“奇怪,這個夢并不是噩夢,夢貘為何吐掉?”
我也有些好奇,低頭去看那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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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月光,夢裏是一片桃花林,花開如霞,漫天遍野。微風清揚,花瓣翩飛,夢境裏如同落了一場桃花雨,怪不得這個夢是緋色。
我依稀覺得這個桃花林有些熟悉,細看卻是伽羅的桃花林,只不過放大了數倍。莫非,這是眉妩的夢?
我心裏莫名的而有些緊張,她的夢裏會不會有容昇?我不由自主地看他,巧極,他也正在看我,他仿佛知道我心思,笑了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我不服氣:“你怎麽會知道?”
他大言不慚道:“因為我在你心裏,所以你心裏想什麽,我自然都知道。”
我的臉騰一下滾燙,不敢再接話,裝着看夢。
風卷着紛紛揚揚的桃花瓣,吹向桃林深處。果然是眉妩的夢,她身着一襲胭脂紅裙,千嬌百媚,風姿傾城,卻騎在一個人的身上。
那躺在她身下的男子,一襲白衣,身形修長,因為眉妩正面向面畫,我只能看見他墨黑的頭發,上面別着一只碧玉簪。
我好奇之極,這是誰?
身旁的容昇噗的笑了:“元昭今夜委實很忙,居然出現在兩個人的夢裏。”
我再一細看,果然是元昭。
眉妩騎在他的腰上,俯□子,一手捏着他的下颌,一手撐着他的胸膛,半嗔半惱:“你竟敢不聽話,看我怎麽收拾你。”
“你,你先放開我。”
我忍不住噴了。
“我偏不放。”眉妩容顏嬌豔,如雪肌膚淡染緋色,如細細東風一抹梅梢,幽香暗襲,綻盡春色。“讓我看看你的傷。”說着,她便動手去解他的衣領。
“不要。”
“不要也得要。”
眉妩一副女匪的模樣,不由分說扯開了他的衣領.....夢境裏的她,果然是力大無窮,剽悍無比。
元昭羞憤地反抗:“不!”
眉妩強悍的按住了他,“不許反抗。”
我笑得肚皮抽筋,堂堂神威将軍,夢裏被眉妩如此非禮,還真是“豔福不淺”。
容昇擡起洞簫,将夢彈破,輕聲笑道:“怪不得夢貘不吃,原來,此夢少兒不宜。”
眉妩的夢讓我忍俊不住,但輕松愉悅之餘,卻又忍不住憂慮。
元昭的夢裏曾說過:我若不喜歡一個人,便不會娶她,若是喜歡一個人,則更不會娶她。他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必定不會接受眉妩的心意。除非,尋到了十洲三島,找到從長生延壽之神藥。望着遼闊星空,我暗暗祈願,希望他能堅持到那一天。
他如此年輕,如同光芒萬丈的朝陽,本該有着激昂蓬勃的人生,他的身邊應該有眉妩作陪,做一對對酒當歌,快意紅塵的神仙眷侶。
甲板上的小夢貘打了個飽嗝,似乎是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然後撓了撓頭上的角,跳下甲板,朝着島上跑去。
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夢貘,也許是最後一次。
離開扶疏,可能再也見不到這種奇異的神獸,可惜,我還沒有見到容昇的夢,他的夢是怎樣的?會不會有我?
我忍不住問他:“你有夢嗎?”
他笑吟吟地望着我:“當然有,你想不想看?”
“怎麽看?”
他笑了一下:“我演給你看。”說着,他伸開胳膊将我擁在了懷裏,眉目含笑,意味深長。
我恍然明白他大約是個什麽演法了,急忙将他推開,跳到一旁:“我可沒說要給你配戲。”
他拉住了我的手,輕聲道:“若人生如戲,那麽我想和我配戲的那個人,應該是你,也只有你。”
他溫柔的笑靥,像是遲到的星光,突然從萬裏層雲湧出,我幾乎快要被那奪目的光華吸附進去,沉淪至星海。
幾許生平罕見的羞赧甜蜜悄然滋生,如春夜裏悄無聲息萌生的嫩芽破土而出,腳下仿佛踏着的不是地板而是一團一團的雲朵。
我撐着身後的欄杆,正色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甜言蜜語麽?”
他莞爾:“我不擅長語言表達,不如,行動表示?”
他伸開臂膀,和欄杆一起将我困在他胸前的方寸之地,溫柔清雅的氣息撲面而來,仿佛是梅梢上的一捧新雪。
唇上的溫熱綿軟是世上最醉人的酒釀,我昏昏沉沉地微醺在他的吻裏,迷離沉醉,不知今夕何夕。輾轉厮磨之間,我的眼前恍恍惚惚出現了一些畫面,零星的,飄動的,似是夏夜的螢火蟲,一點一點的光,忽明忽暗地閃爍在不知名的記憶深處。
“對不起,下一世,我一定會嫁給你。”
“那麽這一世呢?”容昇的聲音裏有無盡的哀傷寂寥和深入骨髓的遺憾。
這是前世的畫面,還是我的幻想?
我有些迷亂,睜開了眼。
眼前是他眉目含笑的容顏,眼神海一般深邃幽沉,似乎可以包容我的一切,甚至前世今生。
他将一縷被風吹開的發絲別在我的耳後,“天晚了,回去睡吧。”
“你呢?”
“我守在這裏。你看,沉仙夢的香氣一直源源不盡的飄過來,衆人會再次陷入沉仙夢境,萬一扶疏國主有什麽動靜,我要及時吹奏洞簫引來鲛人的歌聲,喚醒船上的衆人。”
我點了點頭,輕步走下舵樓。海風吹透了衣衫,我卻不覺得冷,仿佛有種奇異的力量在四肢百骸裏流淌。
船上再次靜悄悄,恍然無人,沉仙夢的香氣萦繞着海船,有不少的夢貘從島上過來,來到船上吞食美夢。
我在沉仙夢的清香中睡了過去,直到晨光大亮。
遺憾的是,一夜無夢。
扶疏國主如約帶着朝顏膏前來換取谷種。
交換之後,昶帝吩咐船隊起航,那個翡翠般的小島漸漸抛離在身後,成為深藍色海面上的一抹綠煙。
扶疏國主拿來的朝顏膏一共有二十盒,昶帝交給我,讓我拿到專放藥草的庫房存放起來。
打開包袱,我不禁莞爾,扶疏當真物資匮乏至此麽?裝藥膏的盒子竟然是用一種不知名的藤草編制而成。我在庫房裏另找了一個大的瓷瓶,将藤草盒子裏的膏藥挑進去放好。
鎖好庫房的門,我回到了三樓。
昶帝站在舵樓上,遙遙地看着遠方的海面,容昇站在他的身旁,長身玉立,沐浴在初升的霞光裏,風姿若仙。
他看見我,低頭輕輕一笑,若說是一笑傾城亦不為過。深感豔福不淺的我不禁又有些小小的憂慮,這般的絕色,只怕将來桃花不會少,估計将來我會比較操勞。世事歷來如此,有得便有失啊。
昶帝手搭涼棚望着遠處:“容愛卿,這前方該是哪個國家?”
“若一切順利,半月之後,便可到達羽人國。屆時,陛下可登岸補充一些糧水。”
“還有一月。”昶帝的語氣貌似有些不耐煩,但人力在自然面前,渺小至極,便再是急躁,也沒有翅膀可飛,想到這兒,我格外的豔羨羽人國的人。但再一細想,還有一月,可能就要和寐生分別,心裏真的有些不舍。而我的書,還只寫了一半,看來要加快速度才是。
白天侍候完昶帝,我下樓來到元昭的門外。
房門開着,窗前小幾一燈如豆,他坐在那裏,細細地擦拭他的寶劍,愛撫的目光和溫柔的動作,仿佛那寶劍是他的愛人,我有點替眉妩吃醋,于是隔着窗戶冒了一句酸話:“将軍,我看,寶劍比美人還招你喜歡呢。”
元昭面露窘色,站起身來。
我闊步走進去,利索地把門一關。
他當即有點緊張。
我上前一步,他比我更快地退後一步,“姑娘找我有什麽事嗎?”
“當然有事,很隐秘的事。”
他顯然有點誤會,臉上的窘迫越發的濃烈了。
我心裏有點好笑,雖然同是男人,容昇和他顯然不是一類人,任何時候都不見容昇窘迫過,那怕是把我光溜溜地從浴池裏撈起來,也端的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淡定,而元昭,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神威将軍,面對女人卻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委實可笑的可愛,難怪眉妩會喜歡他,便是我對他無意,看他這模樣,也憑空生了一份調戲之心。
顯然,我和眉妩,都在師父的教誨下,心理有點小小的扭曲和變态啊......
“天色不早,有什麽事,明日白天再說吧。”
“将軍不要怕,我只是來送點東西,白日裏怕人看見。”
“什麽東西?”
我從袖籠裏掏出一盒朝顏,遞給他。
“這不是扶疏國主送的?”
“是,我私下留了一盒,你留在身邊備用。”
“這,陛下若是知道,恐怕,”
“他不會知道,我把藥膏合到一起,重新裝了瓷瓶。”
他豁達地笑笑:“多謝,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用得到呢。”
我惡狠狠道:“不許胡說,有個人喜歡你,要和你白頭到老呢,你敢有個三長兩短試試。”
元昭臉色一紅,欲言又止。
“那個人是誰,你應該知道。”
他默然不語。
果然如我所料,眉妩是個心裏藏不住事的人,那種傾慕的眼神,他怎麽會看不出來,只是裝糊塗罷了。
“将軍,這世上有種蟲子,名叫蜉蝣,它的命只有一天。但它不會因為生命只有一天,就無為等死。一天,就是它的一生。所以這一天,必須當成一生來活。”
元昭默然。
“不到最後一天,誰都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有多長。也許明日我就會死去,但今日,我愛我所愛,盡興而活,明日死去,亦無遺憾。”我望着他明澈堅毅的眼眸,緩緩道:“将軍一定懂的我的意思。所以,如果她說出來,請你不要拒絕她,不要讓自己一輩子後悔,這一輩子,也許是一天,也許是百年,可是不管是一天還是百年,都應該是無憾無悔地渡過,才不枉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