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我微微哽咽:“将軍一定懂的我的意思。一刻的圓滿也可以天長地久。不要讓自己一輩子後悔,這一輩子,也許是一天,也許是百年,可是不管是一天還是百年,都應該是無憾無悔地渡過,才不枉這一生。”我從未有過這樣激動澎湃的一刻,恨不能将自己的所有言語都彙集起來,說服他放下心結。

“多謝。”他微微低下眼簾,看着手中的朝顏膏,唇邊漾起一絲無奈的悵然:“有時候,放棄,是另一種珍惜。”

我斷然否定:“不,既然珍惜,就應該放在手心裏,永不放棄。”

他擡起眼簾,澄澈深邃的眸中,如有明光閃爍。

“不要拒絕她。也不要拒絕自己。”

說完,我輕輕帶上房門。

走在甲板上,滿天星辰迎面撲來,擡袖間仿佛可以綴滿衣襟。

海風從四面湧來,吹起我心中微微的酸澀。

上天何其大度,又何其吝啬,讓他成就天下威名,卻身負不治之症,讓他遇見心儀之人,卻又埋下離別的伏筆。

按照元昭以往的做法,他一定會拒絕眉妩的感情。不知道我今日的這一番話,能否打動他,改變他的心意。找到十洲三島并非易事,但凡還有一絲希望,都不應該放棄,我不想他遺憾,更不願眉妩遺憾。

侍候昶帝的閑暇之餘,我加緊寫着醫書,又教寐生一些基本的醫理。他聽說羽人國在望,有些心神不寧,每日纏着容昇詢問羽人國的事情。

我柔聲安慰他:“寐生,那裏都是和你一樣的人,你一定會過得快活安樂。”

他默然不語,清俊漂亮的臉蛋上寫滿了擔憂。

我知道他的心事。羽人國雖是他的故鄉,但卻是從未踏足過的地方,忐忑不安在所難免。其實我心裏也很矛盾,一方面不舍得将他留下,一方面又覺得只有留在羽人國才是對他最好的安排,他和我們在一起,永遠都是異類。

容昇笑着摸了摸他的頭發:“不要擔心,那裏的人都很良善,我會把你托付給一位故交,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

寐生立刻瞪大了眼睛:“叔叔在這裏有位故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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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好奇不已,追問道:“你在這裏怎麽會有故交?難道你以前來過羽人國?”

容昇回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當年和你師父出海的時候,途徑過這裏。”

“怎麽沒聽你提起過?”

他目光幽幽,“你又何時關心過我?”說罷,斯斯文文地嘆了一口意味深長的氣,幽怨暧昧之意不言而喻。

人小鬼大的寐生噗的笑了出來。

“......”我有些窘迫,牽起寐生的手,“來,師父有東西送你。”

房間裏,眉妩正在窗前為寐生縫補衣服。

我拿出寫好的醫書,遞給寐生。

眉妩先接了過去,看了幾眼之後交給寐生,一本正經地說道:“學會了大師父的五成本領,你就可以稱霸醫林了。”

我謙遜地摸了摸鼻子:“那裏那裏,在下不過是個江湖游醫,混口飯吃罷了。”

眉妩不滿地撞了一下我的腰:“謙虛過分可就是虛僞。”

我應景地擠出一朵不知是謙虛還是虛僞的笑:“低調慣了,一時難改。”

寐生扯着我的衣袖,露出不舍的神色,“大師父,我舍不得你們。”

我心裏也有點酸酸的不是滋味,握着他的手道:“寐生,師父也舍不得你。但羽人國才是你的故鄉,這裏都是和你一樣的人,不會有人視你為怪物異類。你再不會受人歧視,也不會被圍觀議論。以你的天智,會很快就适應這裏的生活,況且容大人說他在這裏還有一位故交,你不要怕。”

“但我還是會想念師父。”

我抹去他眼角的淚,柔聲道:“我也會想你,若是有緣,他日還會重逢,就如同容公子和他的朋友。”

眉妩捅了捅我,“靈珑,公子不是給你畫過一幅畫像麽,你送給寐生作為念想好了。”還未等我回答,她又咯咯嬌笑起來:“莫非你舍不得?以後讓公子再給你畫個十張八張便是。反正他人都是你的,讓他給你畫像,還不方便?”

我臉上一熱,忙取出那張畫像,送給寐生。

寐生高興地接過,展開了畫卷。

晨光從窗棂間投射到畫上,映着畫中女子栩栩如生的容顏,肌膚仿若閃着明瑩的柔光,一樹桃花盛開如霞,那花朵上的甘露沐在晨光裏,仿佛亦在盈盈流光。

這幅畫,我一直帶着身邊。百看不厭,并非因為畫的是我,而是因為容昇的畫技的确出神入化。但看得多了,我心裏漸漸有了一個疑惑。

當日他為我作畫時,和我不過是初見,而我眉間的封印還未去掉,面貌和現在大有不同,他卻能描畫出我現在的樣子,仿佛我的模樣是映在他心裏的,根本不需看我的容貌便可以信筆畫出。難道他除了一只生花妙筆,還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而那畫中女子,我時常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是我,又似乎不是。她雖然有着和我一模一樣的眉眼,身上卻仿佛有着一抹沁在骨子裏的憂愁。而我,即便以前眉間挂着一片遼闊黑印,貌若無鹽,卻也是一枚快活的夜叉,不知愁為何物。

寐生情不自禁地贊嘆:“畫的真像,和師父一模一樣。”

我随口問了一句:“真的嗎?”

寐生點頭:“當然。不過我記得,師父的食指上好像沒有這一點小黑痣吧。”說着,他望了望我的右手。

我一聽忙湊上去看,畫中的“我”,滿目春華,擡手要去摘一枝盛開的桃花。那纖纖玉指上,果然有一點極小的黑痣,若不細看,很難發覺。

寐生的觀察力果然驚人,我看了無數次這幅畫,卻從未注意過畫中的那只手。

我的食指上的确沒有長黑痣。

我心裏莫名的有些怪異。

眉妩将畫卷了起來,包好了放在寐生的包袱裏,“這小子果然眼明心敏,很有學醫的天分。可惜我的易容之術你沒有學會,不然真的會成為羽人國的第一神醫,遺憾啊遺憾。”

“二師父,等我長大了,再來找你。”

“好,一言為定。”眉妩勾住了寐生的小手指,兩人相視而笑。

我舉着那顆沒有長黑痣的手指頭,甚是糾結,要不要去問問容昇?但怎麽問呢?或許,只是他的筆誤罷了,又或許,只是我多心罷了。

我背着手,在甲板上來來回回踱了幾圈之後,決定做一個豁達大度的女人,不去和一個小黑痣斤斤計較。

一晃數日,這天晨起之時,我照例随着昶帝登上舵樓遠觀,放眼看去,海天交際之處出現了一抹連綿不絕的綠色,遠比上回的扶疏更加的遼闊。

昶帝神色大動,急忙召來了容昇,指着那片綠色問道:“前方可是羽人國?”

“正是。”

昶帝大喜過望,立刻吩咐元昭準備登岸事宜。

船在海上行了月餘,驟然見到一方陸地,還可以見到身負雙翼的羽人,船上衆人都有些雀躍,紛紛露出一副跟着昶帝去開眼界的激動神色來,我自然也不例外。大家正在激動萬分之時,昶帝極不人道地迎頭潑了一盆冷水,将衆人的歡欣愉悅沖刷的幹幹淨淨。

他沒有下令登岸,只吩咐元昭和玄羽帶着他的手谕和文牒前去采辦一些補給,其他官兵守在船上,随時候命。

因容昇一早就對昶帝提過要為寐生找個歸宿,昶帝便允了他帶着寐生一起跟元昭上岸。

元昭帶着二百名禦林軍登上了随從的一只海船。

容昇牽着寐生的手,走在最後。

兩只船用鐵索相連,上面鋪着長木板,木板的那頭,元昭一身戎裝,腰佩長劍,是一副出征的打扮。

眉妩癡癡地望着他,眼中的擔憂之色呼之欲出。

我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輕聲道:“不用擔心。公子說過,羽人國人都比較良善。”

眉妩嘟着嘴道:“陛下明明帶來了幾千人,卻每次都讓他做先鋒。”

“使者代表我天朝的形象和國威。我們的神威大将軍,功夫最好,行事最穩當妥帖,儀容言表也是一等一的出衆。”

眉妩聽到這裏方才嫣然一笑:“陛下好奇怪,上一回在扶疏,擺的排場是如何的氣派招搖,為何此次到了羽人國卻這般低調?這可不是他的一貫風格,他難道不好奇羽人國的風貌,難道不想大駕光臨,讓羽人國的臣民來瞻仰他天朝皇帝的天顏神威?難得來此一回,居然過其門而不入麽?”

“那是因為,他并非是個沖動魯莽之人。”身後的容昇笑着接道。他真是聽力過人,我和眉妩的耳語居然也聽得清清楚楚。

“他身為一國之君,自然有聰穎睿智剛猛勇決的過人之處,城府心機深不可測。他之所以不登岸,是因為,羽人國不像扶疏是個孤立無援的小小島國,這裏地大物博,國人又背生雙翼,若是起了沖突,或是突生不測,我們自然打不過他們。俗語說,強龍鬥不過地頭蛇,雖然他身為天朝國君,離開了中土的強大後盾,卻只不過是空背負了一個威名赫赫的聲名而已。這種虛名擋不過一只冷箭,更擋不住羽人國的十萬大軍。他們背生雙翼,如同天兵。”

識時務者為俊傑,昶帝的低調,的确是明智之舉。

元昭站在船頭,手按佩劍,身上銀色的盔甲反着光,如有一圈光影繞着他威武清俊的身影。

眉妩低聲道:“我送寐生過去。你和公子說幾句話吧。”

我嘿嘿笑道:“是你想去那頭和神威大将軍說幾句話吧。”

眉妩臉色一紅,嬌嗔地瞪了我一眼,牽着寐生,走向元昭。

寐生依依不舍地回頭看我,眼淚汪汪。

我心裏極是難過不舍,回頭便對容昇道:“我要和你一起登岸,我想看看你的故人,家境如何,脾氣如何,這樣才能放心。”

“你不能去。”

“為何?”我望着他,甚是不解。他換上了深紫色的官服,雲白色的發簪上帶着鴉青色的官帽,看上去風姿翩然,俊雅迷人。

“寐生的事情,你不用擔心,那位友人,一定會把他照顧的很好。”

“為何我不能去看一看?”

他望了望我,欲言又止。

我急了:“你不說出個子醜寅卯來,我非去不可。”

他摸了摸額角,磨蹭了半天才頗不情願地擠出一句:“因為,你長的太過美貌。”

我怎麽都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個理由。忽然間像是有一股洪流席卷而來,沖到了我的腳下,我扶住了欄杆,飄飄浮浮地望着他。我沒聽錯吧?他這是在誇我美貌麽?

這不是做夢吧,我習慣性地伸手想去掐他一把,他虛虛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期期艾艾地嘆了口氣:“人生得意須盡歡,高興就笑吧。”

我:“......”說實話,我正在艱難的忍住狂喜,憋得有點內傷。

我當然高興,蒼天可鑒,這是頭一回有人誇我美貌,而且還是他。以我對容大人這些日子的了解,此人一向眼界很高,且審美觀頗為正常,素來以毒舌著稱,萬把年也難得聽他贊賞一個人,沒想到今日居然破天荒地贊我貌美,我實在是有點受寵若驚,有點不大确信。

“容大人,你今日所言,不虛麽?”

他掩着唇,清了清嗓子:“你可以認為我說的都是真話。”

“老實說,你怎麽突然想起來誇我呢?”

他扭過臉,似笑非笑:“老實說,我不想說。”

我哼了一聲,“你不說,我就非上岸不可。”

頓了頓,他才不情不願地答道:“羽人國的女人極少,男人一旦對一個女子傾心,便堅貞不二,一生不變。”

我忍不住驚嘆:“天哪,這世上竟真有這樣好的男人?”

容大人對我由衷流露的垂涎欲滴的神情顯然有些不滿,挑了挑眉梢道:“你沒發現,我就是這樣的人麽?”

我:“......”

“若是你不小心惹了一堆桃花,或是一堆桃花惹了你,都不大好。所以還是留在船上比較穩妥。”

他這是在吃一場未雨綢缪的醋麽?

我有些好笑:“容大人,你自信些。”

他默然不答,只是沖我微微一笑,瞬間,我眼前恍然如綻開一片流光飛舞的無邊春色。好吧,我承認,長成他這樣,再不自信就太對不起老天了。

眉妩依依不舍地走了回來。

容大人一撩袍子,儀容風雅地踏上木板,到了那頭又對我回眸一笑。

木板撤下,鐵索解開,海船緩緩朝岸邊馳去。

我看着那船頭的一抹紫色身影,心裏忽然有點不安起來。

☆、39

時光一點點流逝,晚霞的盛光四射開來,落在海面上,映照着搖曳的波浪,璀璨如金鱗。

眉妩的身上落滿了七彩的霞光,一整天,她都癡癡地凝望着羽人國的那一片綠色海岸,緋色的長裙飛揚在海風中,如同一只翩跹的蝶,在暮色中徘徊不知歸處。

我知道她在擔憂元昭。而我的擔憂,不比她淺一分。

和容昇在一起的時候我并未覺得他的陪伴對我來說有何等意義,而他不在的這一天辰光裏,我才發覺他不知不覺中成為了我的一種精神上的支撐,沒有他在身邊,我心神不寧,心不在焉,仿佛七魂六魄已經随着他去了羽人國,留在這裏的不過是個軀殼。

我從未為一個人這樣的牽腸挂肚,我後悔不曾跟他一起前往,那怕喬裝易容,也好過這樣苦苦煎熬地等候,度日如年。

暮色像是一張巨大的網,慢慢地從天而降,徐徐籠罩了整片海。

整個龍舟上的人,都有些沉默,一些不安的情緒悄然無息地彌漫在暮色中。

眉妩緊緊地握着雙手,局促不安。我違心地安慰她,心裏不妙的預感,卻随着暮色的一點一點降臨而越來越濃重。

采辦補給,觐見皇帝,不會需要這麽長的時光,或是元昭出了事,或是容昇出了事,但兩者我都不想他們有任何閃失。

容昇說過羽人國人都很良善,所以一開始我并未擔憂,但此時此刻,随着時光的推移,一些不好的猜測在我腦海裏盤旋,揮之不去。

我終于體會到望眼欲穿的滋味,在夕陽即将掉入大海的那一刻,終于,海面上出現了船的影子,但并不是元昭所乘的海船。

那只船乘風破浪而來,高揚的帆上繡着一只張牙舞爪的飛龍,如騰雲駕霧一般。

暮色像是突然被挑開了一角,仿佛海面上又亮了起來。

片刻功夫,向鈞率領數百名禦林軍,全副武裝地站在船頭。龍舟立刻處于一種戒備森嚴的狀态。

甲板上一片靜默。

船近了,船上的空氣都緊張起來。

船頭站着一個背生雙翼的羽人,迎着海風,背上的羽翼在風中招展翩然,似乎随時都可乘風而起。

那些駕船的水手,也都是羽人。我心裏的不安越發的濃烈,眉妩抓住了我的袖子,手指冰涼。

海船停在龍舟的跟前。

向鈞立刻喝道:“若有異動,聽我號令。”

船頭上的羽人騰空飛起,鵬鳥一般落在甲板上。

向鈞一聲令下,數不清的長矛利劍指向他,将他圍在中間。

他并無懼色,一雙棕色的眼眸鎮定地望着向鈞,“我要見你們的國王。”

昶帝已經從舵樓上下來。

他一步一步走上甲板,身後的禦林軍如臨大敵,團團守在他的身側。

“朕的神威将軍元昭和遠巡使容昇何在?”

羽人彎腰施了一禮,朗聲道:“兩位正在皇宮做客,毫發無損。我乃羽人首領侯炎千明,奉國君之命,前來請一個人。”

“做客?”昶帝冷哼了一聲:“朕聽聞羽人國國民良善安和,所以命二位前去采辦一些補給,貴國國君無故扣留是何道理?”

“我國君并無惡意,只要陛下讓我帶走一個人,國君便會放二位大人回來,并奉送千擔糧食。”

昶帝的目光掃視了一圈船上的人,問道:“誰?”

炎千明從懷中取出一幅畫。

看着那熟悉的卷軸,我倏然一驚。

那是我送與寐生的畫。

他手指一抖,畫卷展開。

晚霞斜照,畫中一樹桃花被霞光暈染得妩媚嬌豔,和那畫中女子的明豔容光,互相輝映。

船上所有的人都看向了我,容昇的生花妙筆,不論是誰,都看得出,那畫中女子是我。

昶帝眯起眼眸,投過來的目光陰晴不測。

我莫名心跳起來,下意識地握住了拳,以求鎮定。

這幅畫怎麽到了羽人國君的手裏,他又為何要見我?一刻間,疑窦重重,毫無頭緒。

昶帝袖手走了幾步,似在思索。

過了片刻,他扭頭問炎千明:“羽人國君說話可算話?”

“這個自然,船上已經備了千擔糧食和淡水。陛下可派人過去驗看。”

昶帝對向鈞點了點頭。向鈞率人登上了海船,過了一會兒回來複命。

“的确有千擔糧食,上百個牛皮囊,裝的都是淡水。”

昶帝的眉舒展了一下,容色有所松動。

炎千明道:“陛下放心,國君絕不會傷害這位姑娘,只是想要請她過去一見。”

昶帝略一思忖,側身笑了笑:“既然如此,你便帶她去吧。”

眉妩一聽急了:“陛下,他們會不會對靈珑......”

昶帝掃了她一眼,望向炎千明,道:“君子一諾千金,我相信羽人國君絕不會食言,見了她,請速将神威将軍和遠巡使送回。我們對貴國毫無惡意,只是途徑而已,并不想打擾,更不想起什麽事端紛争。”

炎千明點點頭,收起了畫卷。

眉妩急道:“靈珑你不要去。”

我苦笑着嘆了口氣,心知自己已經是非去不可,在昶帝的眼中,容昇和元昭比我重要百倍。

炎千明走到我的跟前,突然單膝跪下:“請姑娘随我去見國君。”

呼的一聲,他背上的雙翼展開了,金色的羽毛在霞光中熠熠生輝。

我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心裏怔然,他這是要背負我飛過去麽?

“姑娘扶好。”他伸開胳膊将我放在了背上,我慌忙扶住了他的肩頭。

眉妩低呼了一聲,“靈珑小心。”

話音未落,他已經騰空飛起,風聲如在耳邊呼嘯,羽翼煽動間,我已經身在半空。

我有些懼怕,又有些驚奇,這是我第一次飛翔,卻是在別人的背上。

他飛向夕陽落下海面之處,那一片綠色已經融在暮色中,成了一條黑線。

龍舟離我越來越遠,漸漸成海面上的一個黑點。而前方,稀稀落落有了亮光,漸漸明朗,月色迷蒙,華燈璀璨,這應該是一個熱鬧的都城。

他飛向一處高臺,那裏的燈光最為明亮,丈許的紅珊瑚上挂滿了夜明珠,如同一盞開滿了珍珠的樹。流水潺潺,清泉的氣息裏飄着淡淡的酒香。這是一處恍若仙境的宮廷,亭臺樓閣,美輪美奂,本該是笙歌曼舞的地方,卻沉浸在一片奇異的寂靜之中。

我覺得不該是這樣,這裏應該有弦樂袅袅,應該有輕歌曼舞,但這華美絕倫的宮室,卻處處透出一股寂寞。

炎千明輕輕落在了丹墀上,将我放下,“姑娘,國君在裏面。”

他屈身退去,夜色一如深海,無邊無際。

面前的朱紅色的宮門洞開,裏面是一盞一盞的蓮花燈,依次蜿蜒在金色的地轉上,最後一朵,盛開在一個人的腳下。

那是一個英偉高貴的男人,看上去只有三十許的年紀,他就是羽人國君麽?

金色的羽翼收在他的背後,燭光裏,閃着淡金色的光芒。

他站在明亮的光裏,身上彙聚了所有的光芒,卻看上去那麽的寂寞。

隔着一道不甚遙遠的距離,我望進了一雙淡棕色的眼眸。當他看見我的那一刻,本是清冷寂寞的眼中,像是突然落進了火星,瞬間點燃了炙熱的光芒。

那一道燦若星辰的目光,像是一只利劍,破空而來,徑直穿過我的胸膛。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裏莫名閃過一絲奇異的感覺,我似乎認識他。

他像是夢游一般地走了過來,蓮花一朵一朵盛開在他的足下。明明是高大魁偉的身軀,腳下卻毫無聲息,仿佛步履的聲音會驚醒他的夢。

他站在我的面前,直直地盯着我的容顏,眼中有水光在潋滟,一句悲喜交集的話語,如同夢呓:“靈珑,你終于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扔地雷的同學,很慚愧,因為更新實在太慢,很抱歉。

☆、40

“靈珑,你終于回來了。”

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驚愕難言,望着這張完全陌生的容顏,确定自己從未見過他,縱然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可是他的眼神語氣,卻分明認識我。

周遭靜到極致,仿佛可以聽見他輕微的呼吸,他就像是沉浸在一場沉仙夢裏,而我,是闖入了這個夢的人。

“你一點都沒變。”他伸出手來,微顫的手指想要撫摸我的臉頰。

我後退了一步,避開了他的撫觸,疑惑地問:“你認識我?”

“我是月重珖,你忘了嗎?”

他有一把低沉動聽的好聲音,有一雙犀利明澈的棕色眼眸,裏面暗潮洶湧。

“我從未見過你。”月重珖這個名字我确定自己從未聽過。

“怎麽可能?”他激動地挽起了袖子,前臂上有一道淺淡的白痕,很明顯,這是一道時光久遠的傷。

“二十年前,你在落月崖下救了我,為我治傷,你都忘了嗎?你看,這裏的傷痕仍在。”他熱切地望着我,眼中烈焰一般的神采,幾乎要燒到我的臉頰上。

“你認錯人了。我真的不認得你。這道傷痕,應該不是我所為。”我自小學醫,真正開始行醫不過四年,醫人無數,雖不至于過目不忘,但這個傷痕,顯然已經非常的久遠,絕不可能是我所為。

繡着華美雲圖的衣袖從他手中滑下,流水一般蓋住了那道淺淡的傷痕,他眼中閃過一抹沉痛之色,失望之極:“靈珑,你為什麽不記得我,是因為吃了養神芝,就忘記了塵世的一切嗎?”

“養神芝?”

“一定是因為養神芝。”他自言自語一般,癡癡地望着我:“見到容昇,我就知道你一定還活着,一定和他在一起。”

他為何将我當成故人,為何知道我的名字?十洲三島、養神芝、容昇,構成了一個迷霧般的結,撲朔迷離的謎底仿佛就在眼前,只是缺一個引子去破開。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找你,二十年的時間,我從未放棄。”

“你找我,已經找了二十年嗎?”

“是。這些年來,我派出無數的羽人四處尋找你的消息,曾有一個羽人不遠外裏飛到了中土,可惜人海茫茫,他尚未尋到你的蹤跡,便被人所傷,不幸故去。”

我心裏赫然一動,莫非,那個羽人,便是寐生的父親?

“他可是大約八年前去的中土?”

“是。”

聽到這裏,我心裏已經确信無疑,這個羽人一定就是寐生的父親。

“上天終于被我感動,将你送回到我的眼前。”他感慨萬千,眼中依稀有盈盈的水光。

二十年的等候和找尋,這份深情讓人為之動容。可是我知道,他找尋的那個人一定不是我。

我嘆了口氣,遺憾地微笑:“這是我第一次出海,第一次來到羽人國,第一次見到你。我今年只有十七歲,不可能在二十年前來過這裏。所以,你一定是認錯了人。”

對着他渴望熱切的眼眸說出這些話,我心裏滿是歉意,好似自己在打破一個人一生中最美麗的一個幻夢。

他怔了一下,牢牢盯着我,目光一寸一寸描摹我的面龐。 我從未見過一個人的目光如此認真專注,像是看着世間最珍貴的寶藏。

“不可能,這世間沒有人能長得這樣像。”

我滿懷不忍,輕聲道:“我真的,不認識你。”

他擰起眉頭:“你真的,不是她?”

“她的确不是。”

身後響起一句輕靈飄渺的低語,像是夜色中徜徉的一縷風聲。

我回過頭去,容昇站在宮門外,一襲白衣勝雪。

月光和燭光交織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他踏着紅蓮緩緩而來,辰光悠然緩慢,一朵一朵的蓮花盛開在他的腳下,仿佛歷經的是一段又一段的似水流年。

他的臉上有淡淡的倦色,好似跋涉了千山萬水,步過了前生今生的時光,看透了人間世情百态,紅塵悲喜,卻又放不下這塵世的萬般,折身而返。

見到他安然無恙,我終于放心,同時也預感到,他的出現,一定會解開謎底。

月重珖朗聲道:“容昇,你一定是在騙我,我不信她死了,你一定是找到了十洲三島,找到了養神芝。”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容昇平靜地走過來,輕輕舉起我的右手:“靈珑的食指上,有一個黑痣,她沒有。她只是長的像靈珑,她只是也叫靈珑,但她,真的不是那個二十年前的靈珑。”

這段話拗口之極,但我偏偏卻聽懂了,我一直想要尋找的真相終于坦露在我的面前,但是卻不是我想要的模樣,我寧願不要知道這個謎底。怪不得他一心要我去掉眉間輪的封印,怪不得他不肯讓我和他一起來到羽人國,他是怕月重珖見到我,他想一直瞞着這個秘密。

我像是突然掉進了一個冰窖之中,徹骨的寒涼将我包圍起來。

原來,我只是長得像她,原來,他畫像,其實是為她而畫,原來他喜歡的那個人,根本不是我。

那麽我呢?

我從頭到尾,只是一個替身嗎?

這個答案,讓我心裏亂成一團,此時此刻,我只想時光能倒流,我沒有來到這裏,沒有見到月重珖,不知道這一段過往。

容昇神色平靜,舉着我的食指,對月重珖道:“靈珑拒絕你的時候,你曾說過,願意做她食指上的那枚痣,可以陪伴她一生一世。我想你還記得自己說過的這句話。”

“我當然記得。”月重珖神色激動:“你善于易容整容,一定是你,抹去了那顆痣。”

容昇淡淡一笑:“我并不知道你會看見寐生手裏的那幅畫,我也并不知道你會看見她,怎麽會提前抹去那顆痣呢?”他頓了頓,柔聲道:“她不是二十年前的靈珑,她是我的未婚妻子。”他側過頭來,脈脈地看着我,眼中的溫柔缱绻深幽如海,但我的心卻一點點地涼下去。

這個眼神,這份深情,應該是屬于二十年的靈珑,而不是我。

明燈璀璨,夜明珠的光,柔和溫潤,如同情人的凝睇。

月重珖清逸的臉上,帶着濃的化不開的失望和不信。他緩緩搖頭:“我不信。這世上怎麽可能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如果你見到昶帝,你會發現,他和二十年前的莫歸長的一模一樣,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找到兩個容貌一致的人,并非難事。”

月重珖的眼神依舊充滿了懷疑。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信,還是心裏不願意相信。

如果他信了容昇,就要把二十年來的希望徹底放棄,這個希望是他二十年的精神支撐,割舍只會痛徹心扉。

容昇清幽地嘆道:“我從來不會騙人,如果不能說出真相,我寧願沉默,也不會欺騙。”最後一段話,他面向了我。

宮室靜無一聲,一人高的珊瑚石上開着不知名的花,藍色的花瓣,神秘幽靜,像是旁觀了歲月的秘密。我看着那叢花,眼角的餘光中,可以感覺到容昇的凝望。

我心裏五味雜陳,木然地避開他的視線。所有的痛都悶在心裏,在那一片小小的區域裏肆意膨脹,痛得無可比拟。

一瓣落花,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像是一個被驚醒的夢。

和他在一起,我一直覺得就是自己現實中的沉仙夢境,而此刻,是我夢醒的時刻,如同這一瓣離開了枝葉的落花。

月重珖的眼眸迷蒙中升起了霧氣:“容昇,我相信你的為人,但我,總還是抱有一絲幻想,想她還活着,還會回來,那怕她,愛的不是我,都沒關系,我只想她活着。”他的聲音微微顫抖,略帶哽咽。

“我知道,她是個讓人很難忘記的人。可是我希望你能忘了她,她如果活着,也一定這麽希望。她是天底下最良善的人,她希望每一個人都活得快樂恣意,她如果知道你這麽糾結執迷于過去而不能釋懷,一定會難過。”

“我無法忘記她。”

“那是因為你不想那麽做。這二十年來,你派人四處找尋她的蹤跡,從未有過放棄的打算,有過忘記過去的念頭。”

月重珖厲聲道:“那是因為我無法像你這樣絕情。她那樣喜歡你,你卻在她死後,要去另娶他人。”他指着我:“那怕她長的和靈珑一模一樣,也一樣是辜負。”

空曠的宮殿裏,響起了高亢的回聲,四面包抄過來,像是一場忠誠對變心的拷問。

容昇清逸俊美的臉上閃過一絲無法言說的苦楚。

我黯然苦笑,心如刀割,我該希望他是個絕情的人,還是希望他是個長情的人?

“我沒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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