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沒想拉他手的
陶摯望向宗韶,此時夕霞彤雲光彩萬道,宗韶的臉頰暈染緋紅,他低了目光,睫毛微微顫動,沒有說話。
宗泓輕微一笑,道:“十九叔,清徽是我童年好友,有一陣子沒見他,今日見了實在高興,正要好好聚聚。沒想十九叔也在。真是巧,都到了家門口,清徽就請我們叔侄一道吃晚飯吧?”再笑看陶摯。
陶摯繼續望宗韶,等宗韶開言決定。哪知宗韶這一會兒雖容色恢複如常,但就是不講話。
他在等自己決定麽?陶摯不明宗韶心意,不敢擅替他做主,因此只看宗韶,宗韶目光清寧安靜回看他,二人于晚陽紅光中絕美對視靜立——宗泓受不了,上前拉陶摯道:“來來,清徽你是如何請了我十九叔教琴的,這可得好好說說。”強拉了陶摯進院門,陶摯回頭,見宗韶跟了他們進院子,進屋。
宗韶安靜走到正中主客位置落座,面上平和看着他二人,不言語。宗泓目光中有點無奈,但旋即笑笑的上前,端正給宗韶跪下,“侄兒泓叩見十九叔,問十九叔好。”
宗韶欠身離座扶他起來,溫和道:“何須多禮,快坐。”
宗泓起身笑道:“侄兒不知十九叔在此,叔可怪侄兒唐突來訪,有擾清靜?”
宗韶微笑搖頭。
宗泓在東首第一個椅子落座,陶摯便在西首第一個椅子坐下。
陶摯看宗韶,宗韶就微垂了目光,保持着面上清和微笑,只不言。
宗泓笑道:“清徽快講講,你是如何請得我十九叔來府上的。”
陶摯耿耿于宗泓對宗韶的眼神,沒理宗泓,見宗韶是不想說話的了,起身道:“我去廚房給你們安排膳食。”離開屋子。
身後宗泓追上來:“我陪你去。十九叔,侄兒告罪少陪。”
陶摯命廚子多增了菜式,自己找了點心吃充饑,他午飯還沒吃呢。宗泓伴在他身邊,目光四處看,拿起宗韶的碗筷細瞧碗底和筷頭上的福字,微嘲道:“帶得還挺全。”
“你放下!”陶摯道。
宗泓悻悻放了碗筷。待從廚房出來,宗泓拉了陶摯在他耳邊悄聲問:“我十九叔在你這裏多久了?你怎麽認識我十九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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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摯推開他,總不答。
忽然就明白了宗韶為什麽不說話,宗韶的習慣應是遇見麻煩就緘默。比如那日面對白栩的追問,還有今日從王小癡變成福王,他不知怎樣解說,或不想解說,就不開口,實在是最簡單的方法。反正他是王,不說話誰也不能迫他說。
陶摯進屋,宗韶還在那裏安靜坐着,陶摯忽然心生極大的憐憫,不知怎樣關照愛護宗韶才好。
宗泓臉上洋溢着明燦的笑,對陶摯道:“清徽,你琴學得如何?不如這一會兒彈一曲,讓我聽聽你的學琴成就。”
陶摯道:“我彈的哪敢給你聽。你說過你琴簫笛鼓沒有不會的,你彈一曲我聽聽?”
宗泓笑道:“清徽若有此意,我就獻醜了,彈得不好的地方,正好十九叔在,還望十九叔疼侄兒,不吝言指點我,以助侄兒提高。”
宗韶清靜一笑,沒接話。
宗泓坐窗前木榻上彈琴,琴聲一起,陶摯就驚了,這琴聲聽過的!宮中年節時幾乎每次都能聽到這樣風格的琴曲,還以為是皇上彈的,原來竟是宗泓!這樣的氣度恢弘、開闊神飛,讓人拜服景仰!
若不是宗韶在,自己定會向宗泓學琴的!
“臨清公竟有如此技藝,譜得如此琴曲!”陶摯贊道。
宗泓笑道:“是皇上的琴曲。”
陶摯有強烈的願望想複奏這個曲子、學會這個曲子,可宗韶在那裏低眉安靜坐着,那神情——好像有些落寞。
陶摯止住心思,默默回想琴曲。仆人上菜來,每人食盒放在自己桌旁,三人寂然飯罷。陶摯見宗韶胃口很好的樣子,埋頭吃,目光只在飯菜上,跟多少天沒吃過飯菜似的。
飯後飲茶,宗泓喝了一口,便放下茶盞,陶摯明白,自己家的茶淡,宗泓喝不順口,忘記囑咐仆人這個了。宗泓笑道:“清徽如今喜歡喝茶了?這是去年的黃山毛峰?昨日皇上賜給我父王南梁新出的明前龍井,今年雨水不調,這個極難得,我只得了一斤,還沒舍得開封,明天給你送來。”
陶摯想說不用,見宗韶微挑了一下眉梢然後低頭繼續喝茶,一走神就沒搭話。
宗泓輕咳了一聲:“清徽,明日一早我接你來,咱們一起去永安長公主府。”
陶摯點頭說好。
宗泓眉眼展開,明朗地笑了:“今日叨擾你盛情款待,日後我設席回請。時候不早了,不多打擾,我就告辭了。十九叔,侄兒與您一道走?”
宗韶平靜擡頭,目光有點猶豫,沒待他說話,陶摯開口:“他不走,他住在這裏。”
宗韶望向陶摯,陶摯目光溫暖含笑看他,便見笑意自宗韶眼底浮起,然後在臉上輕緩漾開,自見了宗泓,宗韶終于第一次真實又開心的笑了。
宗泓“哦”了一聲,聲音語态終于有點不自在了。他起身,陶摯微笑:“我送你。”
宗泓維持着面色如常向宗韶行禮告退,宗韶颔首。陶摯便送宗泓出來。
外面晚暮朦胧,兩人一時誰也沒有話。宗泓在院門處止步,艱澀道:“清徽,我不知,你與十九叔——”
“你別多想。我只是與他學琴。”
宗泓無奈笑了:“好,學琴。我比他彈得如何?你與他學,不如與我學?皇上說皇族子孫裏我彈得最好,親教我琴。”
陶摯想了一會兒,道:“你是錦衣郎首領,哪裏有時間陪我閑坐。”
“你與我去做錦衣郎。”
“我怕學騎馬,是真的。我六歲時從馬上摔下來。我現在還總是夢到這個吓醒。我學不了馬球。”
“你——怎麽認識的福王?”
“怎麽認識的不重要,現在他住我這兒教我彈琴。他不想外人知道,所以我沒想你見他。你現今知道了,可願替我保守秘密?”
宗泓苦笑了:“行,你說什麽我能不答應?清徽,唉,你要我怎樣說?我這十九叔,喜歡收集美少年、斷袖!京中四個最美的世家公子都被他接近交往過,如今到你頭上,你,到底怎樣想法?你若被迫,有我,他雖是我皇叔,我也有辦法讓你離開他。”
“我自己願意和他學琴。我沒想離開他。”
宗泓搖頭:“唉,清徽,我們自七歲一起長到如今,你是我唯一交心的朋友。你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你就算逃不開他在你這兒住,你可以到我府上,他總不能找你到我家來。你要學琴我教你,要什麽我給你。這麽些年了,你還信不過我?我們是朋友,不是那什麽龍陽斷袖,我都成親了,馬上要做父親了,我不好男風,就是想你在身邊,我們時常說說話。我的話也只能說給你聽,我和你說習慣了,這一年不見你,我憋悶的都要魔障了。你不喜學騎馬,我可以給你安排保障指導的職位,比如管理服飾,研究戰術,記錄戰況,能做的事情多着呢。過個一年半載,有了錦衣郎資歷,你母親再求一求皇上,你想去哪個部門還不容易?你與我在一起,我們是好友,沒有人敢說別的。你與我十九叔,就算沒什麽,你們只要并肩出去走一趟,人就會懷疑你斷袖了。誰家好姑娘還願意嫁你?再說他正月方得罪了趙貴妃和趙丞相,那些人會放過他?你與他在一起,風險多大?被連累又怎生好?”
“謝你提醒。我會考慮。明天見。”
宗泓發愁地看陶摯:“我的心都攪亂了。明天見。保重好自己。好好想我的話,慢慢做決定。不急。”
陶摯送走宗泓,看着燈光下的自己小院,小院如此安靜,宗韶——從見宗泓起,統共就說了一句話。唉,他怎麽這麽讓人憐惜呢。
陶摯理解宗韶的這種不說話,大約就像自己小時候在母親面前。六歲時他突然被關在教坊,母親好不容易來了,他抱着母親的腿哭不讓母親走,母親說:“你再這樣,以後我不來了。”他吓得放手,從此再不敢糾纏母親。母親後來埋怨他:我來了你怎麽不說話?讓他說什麽呢?他就是想母親留下來陪他,可說了母親就生氣,他只好不說。因為怕失去,就再不說願望,一切由對方決定。
他們擁有的都太少。
程柱跟在身邊,如今程柱已被宗韶教育好了,知道主人送客要左近跟着,随時聽從吩咐。陶摯問他如何進的長公主府,程柱道:“我說找袁嬷嬷,門上人就帶我進去了。”
陶摯由不得笑了。
陶摯有點遲疑,進屋怎樣面對宗韶呢?他不叫王小癡,他是福王。
忽見身畔的昙花好似要開了,這一下,歡喜非常,跑進屋裏對宗韶道:“你快來!”拉了宗韶向外走。他本是拉宗韶胳膊的,不知怎麽就滑到宗韶的手,宗韶的手微涼柔軟,陶摯心有點跳,他沒想拉他手的,拉上了又不好放下。
陶摯拉了宗韶到昙花邊,道:“你看昙花要開了,快看!”向仆從喚:“點了燈來!”
陶摯歡喜地看那昙花顫微微展開,手拉着宗韶的手,不敢加力,也不好松開,只有維持着最初的力道一直握着。夜風徐來,白色的昙花絕美綻放,他們牽手看那花,陶摯覺得這一刻人生至美,此生不忘。
花漸漸凋謝了,陶摯不由輕嘆了一聲,說:“但我們會記住它綻放的美對不對?”
“對。”
陶摯的手方要松開,宗韶的手立即握住陶摯的手,有力地握住,不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