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年

重年是正月初七回的北京,在火車上過了一夜,是硬卧,在轟隆的聲音中也躺着睡了七八個小時,下了火車不知為什麽腳步有點虛浮。她心下有點好笑,想着從前硬座熬十幾個小時,雖然又悶又困,可下了車呼吸到新鮮空氣,漸漸人就活過來了。也許真是老了,再也不是從前二十上下的小姑娘了,那時候仿佛總有滿身的精力往前沖。來的時候,本來是打算坐動車的,這樣九個多小時就能到,卻沒買到初六的動車票。因要去省城坐火車,春運異地票緊張不方便購買,是托人直接在省城買票。她知道票難買,不好意思多麻煩那位同學,索性就說買特快普快也一樣,睡一夜就到了。後來就買了一張普快。父母聽說後,倒有點不放心。母親說:“現在又不是讀書那時候了,你自己也能掙錢,何必去吃那個苦,要不你就在家多呆一天吧,初七總有票吧,不行初八去也一樣。”父親雖然沒說話,大抵也是這樣認為的。

重年當時有點難過。她是一個念家的人,這一年到頭就回去了一次,掐頭去尾在家裏只呆了八天,臨到要走的那兩天,本來就舍不得,又兼聽了這番軟言軟語,眼淚當下差點就滾下來了。到底忍住了,但還是要走的,因為初八就要上班了。父母也知道要上班,可在他們看來這不是多大的事,這麽遠回來一次就該多呆幾天,晚兩天上班沒事,打個電話去請假就行。

而他們哪兒知道,他們公司請假需要提前給人事部寫假單,得到批準才可以,這樣臨時電話請假,而且還是在公司人手緊張的春節後,弄不好就成了曠工。其實父母的想法本也沒錯,他們大半輩子就生活在家鄉的小縣城裏,是某個地級市下面的小縣城,在外面大城市人眼裏看來那裏就是鄉下地方,可在當地人眼裏那确實是一個“城市”。那裏的生活簡單,不是工業城市,一半的人都是靠小生意糊口,人的想法觀念也簡單,對于工作,并沒有很強的時間概念,逢年過節可以由着自己的興致來安排,除非實在缺錢。

重年的父母書讀得不多,也沒有什麽技能,都沒有工作單位。父親是土生土長的鄉下人,高中畢業時從學校被招去做了志願兵,在部隊呆了兩年,被分在汽車連裏,兩年滿了,沒有錢打點,老老實實地收拾包袱退伍還鄉。後來經人介紹認識了家住縣城的母親。母親是獨女,可是家裏條件很差。外公身體不好,常年吃藥打針,走之前那半年幾乎是在醫院度過的,欠下親戚朋友不少錢。外婆知道周圍怕是很難有條件尚可的人願意來收拾這個爛攤子,又不想女兒被人輕視,吃苦受委屈,只得托熟識的人在鄉下找一個上門女婿,只要求

人長得端正,心眼實在就行。父親就這樣來到了這個家,起初是開早餐店,過了幾年緊巴巴的日子,然後湊錢買了一個舊貨車跑生意去了。

當然,這些陳年舊事都是重年這麽多年一點一點從父母口中聽來的。母親有時候會在拉家常時講起當初過年買兩斤肉,十幾個雞蛋,一點小菜,就這樣也過去了。但從來沒說過苦,大約都過來了,能夠笑着對女兒慢慢講出來的都算不得苦了。重年記事起,父親就是長途貨車司機,常年起早摸黑在外跑生意,母親一個人要拉扯二個孩子,雙年和她,後來還要照顧中風癱瘓在床的外婆,想來那時的日子不會好過。

然而,到底都過去了。用母親的話說,現在好了,以後也會越來越好的。

重年也是這麽希望的。

當她背着運動背包,在人潮洶湧中略帶茫然地走向出站口時,面對這個大而空洞的城市,雖然對未來仍舊不确定,可是在家過了一個年,享受過家庭的歡樂,俗話說新年新氣象,到底也多了一點信心。

先乘地鐵又轉了一路公交車,回到租住的房子時已經接近中午了。她先去浴室洗了個澡,總覺得在火車上過了十幾個小時渾身上下灰蒙蒙的,索性把內外衣服都換了。冰箱裏頭走時還有幾顆雞蛋,面也有。她簡單煮了碗面吃了,然後換了幹淨的床套,枕套,床單,爬上床抱了枕頭在懷裏蒙着被子睡覺。

這一覺睡得昏昏沉沉,直到黃昏時候才醒來。她不餓,把換下的床上用品放進了洗衣機,手洗換下來的內衣,毛衣和褲子。該洗的都洗了,又拖地抹桌子,開始做衛生。

重年住的是一套小的二居室,和另一個女孩子合租,兩人每人一間睡房,浴室廚房客廳便是公用的。房子是在一個偏僻的小區裏頭,可是在這買房難住房難的年代,又是在這個城市,房租當然不便宜。她起初也考慮過去住便宜點的那些城中村內的民房或者地下室也行,可找房子時接連從同學口中聽到了好幾起入室盜竊案和路邊搶劫案,有點惴惴不安,畢竟一個女孩子單獨居住,有些事情不得不防。

重年不是一個花錢大手大腳的人,也沒有那個條件,做學生時就節約慣了,當時為了房子很是苦惱了一番。到底這麽多年謹小慎微,循規蹈矩,一個剛剛畢業的女孩子獨自在外生活,缺乏安全感,不怕是不可能的。父母電話中也一再強調安全第一,最後一咬牙還是選擇了感覺安全點的小區。

從此後便開始了節衣縮食,省錢供房租。幸好住得還算安穩,三年多下來換了二個小區,上班遠了點,卻也安靜,都沒有出什麽事

。不像許多在外地工作的女孩子,認為只是一個睡覺的地方,會住便宜點的房子省下錢來多買幾件衣飾。重年是一個對吃穿不講究的人,偏偏只想住得舒适一點,安穩一點,在她看來,什麽都可以将就唯獨這一點不行。所以錢花得也算适得其所,這樣就可以了。

清潔完了房子,時間就到晚上十點鐘了。她惦記着上一次MSN聊天時和雙年約好的時間,馬上拿出筆記本,插了電源和網線,開機登上了MSN。雙年并不在線,她想着現在波士頓那邊還是早晨,便找了一部前段時間下載的電影來看。

Advertisement

是一部年前上映的國産商業愛情片,劇情老套,大齡剩女撞上了鑽石王老五,女人三十來歲,長得漂亮,風情萬種,男人坐擁千萬資産,外貌年紀不是問題。當然,這是愛情故事,最後一定得愛上,男人先愛上女人,女人感動愛上男人,所以一切光明正大,有了愛情,浪漫到奢侈的愛情,誰還會去斤斤計較外貌,年紀,錢財。

世人早已習慣把一切都冠上愛情的名義,以愛為名,許多事情就變得對等,變得理所當然。抑或其實這樣也簡單得多了,許多其他的都可以被忽略。

但誰也不能否認這是部成功的電影,所謂的商業愛情,女人的幻想,男人的夢想都得到了滿足,還有愛情,電影院不愁沒有觀衆。

重年有一搭沒一搭地看完了,偶爾把腦袋放空,看看這樣的電影也不錯。雖然已經過了做夢的年紀,可是女人不能沒有幻想,那樣該老得多麽快。

而雙年還沒有上線。重年下午睡了一覺,沒有覺得困,讓電腦仍舊開着,去書櫃裏找了一本書,塞了兩個枕頭在背後,靠在床頭看書,只是每隔十幾分鐘去看看MSN上是否有雙年的消息。等到了淩晨二點,一本書看完了,雙年還是沒有上線。第二天要早起擠公車地鐵上班,重年放棄了,去洗臉睡覺。

大約是剛剛來,下午又睡足了,重年睡得并不安穩,在床上似睡似醒地躺着,眼前一會兒是電影畫面,一會兒又想起書中的文字,還隐約有着音樂聲,是陪伴了她許多年的,無比熟悉的,空靈而飄渺的聲音,仿佛是王菲的流年。

懂事之前,情動以後。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重年迷迷糊糊中想着,過年了,該是二十五歲了吧。後來終于睡着了。

當然沒有睡好,鬧鐘響了,睜開眼睛時仿佛只打了個盹,可是也得趕快起床梳洗。七點半準時下樓去公交車站,坐二站公交車,然後搭乘地鐵,重年進公司時還不到八點半。平常不出意外大多是在八點

半至八點四十之間到達,節後剛剛上班,人流不算多,路上交通順暢,所以來得早了。

財務部一個人都沒有到。重年放下包包,把電腦開機,去茶水間用清潔劑仔細洗了杯子,倒了杯水,然後在格子間內坐下了,想起夜晚似有若無的音樂聲,戴上耳機,點擊鼠标,打開音樂播放器,首先選中了流年。

頭一次聽是初中的時候。那時候年紀小,并沒有覺得歌曲本身多麽動聽,懵懵懂懂,只覺得聲音特別,比起從小就喜歡的鄧麗君有點不同,但也是好聽的,那些曲子調子很好,就一直聽了下去。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漸漸就迷上了,喜歡上了那樣的嗓音腔調,很喜歡很喜歡,高中時就經常睡前戴着耳機聽。

初到北京讀大學那半年,更是魔怔一樣,晚上躺在床上不聽王菲的歌曲就睡不着。于是咬牙花了一百四十八塊去買了一部索尼随身聽,藍白色的,高中就有許多同學用,都說很好,但那時沒有錢,她和雙年一起共用一部幾十塊錢買來的随身聽,音質雖然不好,但不妨礙聽英語聽力。那時候就夢想着有錢了也去買一部那樣藍白色的索尼随身聽來聽王菲的歌曲,在十幾歲的她和雙年眼裏,那已經是世上最好的音樂播放器了。

所以領到第一個月家教錢時,猶豫了幾天,到底等待太久,忍不住了,狠下心跑去商場買回來了。

這麽多年都記得是一百四十八塊錢,真的不便宜,第一次這麽奢侈,買這麽貴重的東西。那時她的生活費是每月五百塊,衣服鞋子幾乎都找不出來超過一百塊的,那次的家教錢只有兩百塊,而且和父母說好了要做下個月生活費的,為了那一百四十八快幾乎有一個月沒有吃晚餐。

一百四十八塊真的很多。

多到這麽多年都念念不忘。

其實那時校園已經流行用MP3了。重年宿舍的另外五個人都用起了MP3,只有她是藍白色的索尼随身聽,可是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戴着耳機聽她喜歡的嗓音時,仍然很滿足,有一種小小的單純的快樂。

大學四年,那部随身聽陪伴了她許多個夜晚。後來畢業了,工作了,也買其他更時尚流行的音樂播放器了,随身聽也沒舍得丢掉,到現在還在租住的卧房抽屜裏。

到底是念舊,還是有了感情,她也不去想,只是覺得想留下來。

九點鐘左右時,部門陸陸續續來了幾位同事,重年拔掉耳機,大家微笑着互相道聲“新年好”,聊着春節假期是怎麽度過的。

公司這天上班的人大約只有一半,財務部年後初期原本就屬于比較清閑的部門,當然也

不例外,剛剛好有一半人。財務總監休假未歸,是一個經理坐鎮,都是節後第一批上班,難免心裏不舒坦有怨言。那位李經理呆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很少出來,只丢下了一句:“大家随意,有緊急工作的還是要完成,講話的聲音不要太大,叫外面聽見了不好。”這麽直白,大家哪兒還有不明白的道理,樂得摸魚。

重年是出納,另幾個出納還沒來,其實也沒什麽工作。她本來想看看專業書的,因為有CPA考試的壓力。她是財務管理專業,還是俗稱二流學校的三流專業,CPA肯定是要報考的,畢業這幾年根本不敢放松。但大約真是腦子愚鈍不夠聰明,抑或往好一點想是運氣不好,到現在四年了仍舊有兩門沒有通過,其中有一門還是都說難度最高的審計。如果今年通過不了這兩門,頭一年通過的兩門又得重來,幾乎是又得重頭開始一輪考試,或者又是另外的一個五年,想起來就漫長,可是又覺得短暫,這五年不就眨眼就走過了。

去年重年考試的時候,他們總監曾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說:“小姜,好好努力,你過了CPA,我立馬調你做會計。”似真似假,卻是信不得的。

部門除了會計經理,底下有二十名會計,一個助理,短期內人員儲備早已足夠。其中有一名新來的據說還沒過CPA也不是名校,但後臺硬,就連那位助理也傳說和HR總監沾親帶故。倘若沒人主動離職,那簡直就是一句空話。但想想他貴為這麽大一家公司的財務總監,位高權重,有那個心來敷衍低下小職員,純當是一番鼓勵,其實也是不錯的。

所以重年微笑着,主動接過總監秘書手裏的水杯,去茶水間煮了一杯他喜歡的摩卡咖啡,雙手捧到總監辦公桌上。

如果早兩年,她未必知道要這樣做,知道了也不一定會那麽自然就去做了。可時間自有其強大的魔力,伴着成長,腐蝕吞噬,社會是一個大染缸,進去了哪怕再白淨,也得染點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