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愛陌生人
重年沒有看進去書,有點自暴自棄地想多看一天恐怕也管不了什麽用,于是渾水摸魚了一天,在網上逛博客,看閑書。
第二天幾乎也是同樣度過的,但在MSN上一直沒有碰見雙年,她中午出去買了張國際長途電話卡,撥通了雙年的電話。
雙年的聲音沙啞,在那邊叫着:“姐,你怎麽現在才給我打電話啊?”
重年原本就有點擔心,一聽這聲音就知道不好了,急忙問:“雙年,你是不是病了?看醫生了沒有?哪兒不舒服?”
“你別擔心,已經看過了,就是着涼了腸胃不舒服。”
雙年總有點報喜不報憂,重年是不怎麽相信這話的,又問了幾句,她還是說感冒。于是不再逼她了,說:“等你好點了,這幾天我們約個時間視頻聊天吧。”還是自己看看放心。
雙年在那邊頓了一下,有點沮喪地說:“姐,這個月恐怕不行,我電腦壞了,要不然我昨天就上線找你了,等我修好再說。”
這倒絕對是真的,雙年那臺出國前買的低價筆記本已經不止修過一次了。重年想了想,說:“還是換臺筆記本吧,這樣修來修去誤了事情就不好,我手裏還有點錢,等會兒給你打過去吧。”
雙年有點遲疑,“剛剛過完年,你能有多少錢……”
重年笑着打斷她,說:“你姐雖然不富有,買一臺筆記本的錢還是有的。”
這也是大實話,确實不富有,卡上只剩下一萬塊了。原本計劃留五千塊,但給錢父母時,母親又塞回了五千給她,叫她去多買幾件好點的衣服穿。母親說:“你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了,以後家裏的事就不要管了。雙年今年下半年就可以在那邊的醫院實習了,她說有實習工資的,就是這半年的一點生活費,我和你爸給吧,等她回來工作了就好了。我現在只是操心你,都這麽大了……”絮絮叨叨的都是勸她找個合适的人趕緊嫁了。
重年也知道年紀到了,家人都開始擔心了,連雙年都在電話中追問:“姐,你上次說的那個叫鄭銘的同學後來怎麽樣了?你們進展還順利吧?”
上次在MSN上,雙年揪着“男朋友”這個話題不放,從前重年總是嘻嘻哈哈說:“你也是出了國門的人,怎麽思想還這麽古板,我等着你回來,進了大醫院工作,給我介紹幾個好的,我就直接嫁人。”多半就能堵住她了。可是那一次雙年不依不饒,說:“姐,你不能這麽大年紀了連一次好好的正正經經的戀愛都不談,人家都說婚姻和愛是不同的,你現在不找個人愛一場,以後結婚了會後悔的……”
重年
被逼急了,身邊根本沒有其他人,只好把鄭銘給抖出來了。其實那時還只是同一所大學的學長,只不過那個月他經常給她打電話,也約了她好幾次,于是一起單獨吃了幾次飯。現在雖然見面頻繁點,但說起來關系也沒有确定,只氣氛好時,他說了幾句比起從前略顯親近的話,屬于那種模糊不清的,在外人眼中的确暧昧。
重年含糊着說:“就那樣,都病了,你少管這些事了,等你好了我們網上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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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雙年這樣一鬧,挂斷電話後,重年想着也許真該踏出一步了,這樣拖下去一年又一年,不說家裏逼得急,她自己夜深人靜時,又何嘗沒有心慌。總歸是要嫁人的,她反正沒有抱定那種時尚的獨身主義,身邊又沒有更合适的人,那麽和一個認識了好幾年的人建立一段穩固的關系總比後來在社會上認識的人要好,起碼感覺安全一點。
王菲唱,只愛陌生人。然而,那需要多麽大的勇氣。她需要的不是一個吻,更不是陌生人的。
于是鬼使神差地竟然主動給鄭銘打了電話。
大約他也覺得意外,接起電話時有點疑惑地喊了一聲:“重年?”
重年突然後悔了,記起她似乎從來沒主動給他打過電話,不該這麽魯莽的,事到臨頭反而退縮了,吶吶地“嗯”了一聲,找着話說:“你在家還好吧?”
他笑了一聲:“你沒看見我的短信嗎?我昨天晚上已經到北京了。”
這真是一個差勁透了的開場白,她原本就不是一個八面玲珑擅于言談交際的人,這一下徹底失語。因為早上起床的時候的确看到了一條短信,她那時候趕着上班,只看了看,沒放在心上。
幸得他立即轉移了話題,“我想着那時候有點晚,你可能睡了,便沒有打電話,今天上班應該沒多少工作吧?”
重年定了定神,說:“還好,不忙,沒有多少工作。”于是話題就到了平常熟悉的範圍。
講了幾句工作上的事情,也順帶提了來的這兩天如何過的。前面就是地鐵站了,她趁機說:“我要回公司上班了,午休時間也差不多了,有空再和你打電話。”
很明顯的結束電話通用語,卻沒想到他在那邊突然問:“那你什麽時候有空?”
重年楞了一下,他不至于聽不懂,以前他打來電話,要挂時也經常這樣說。
他不等她回答,說:“重年,你下班後有時間嗎?我們一起吃飯吧。”
重年找不到借口拒絕,似乎也不需要拒絕,頓了一下,像他提出邀約一樣順理成章地答應了下來。
她
其實并沒有立即回公司,而是去給雙年彙錢。本來算了算覺得七千就可以了,但雙年正病着,而醫學院的功課又那麽緊張,連睡覺時間都是奢侈。她最後又多給了一千,想她改善一下生活。走出銀行的時候,忽然有點難受,這點錢換算成美金根本就沒有多少,怕也是杯水車薪,美國消費水平那麽高,雙年這一年或許都沒吃到什麽好的。
雙年是家裏的驕傲,也是重年的驕傲,父母提起來時臉上更是止不住笑容滿溢。長得美麗,高挑白淨,腦子也聰明,考進名校讀醫,碩士還沒畢業又得到了美國那麽好的大學的獎學金,可以出國留學。因是世界著名學府,專業更是許多人的夢想,競争激烈,沒有得到全額獎學金,需要自己負擔一部分生活費。但對家裏來說,這已經是天大的喜悅了,生活費可以想辦法,錢以後總會有的,雙年是一定要出去的。
比起雙年,重年可謂是平淡到不起眼。雖然也長着一樣古典的鵝蛋臉,但大約是長得好肉多了一點的原因,稍微偏圓了一點,有點像圓圓的娃娃臉了,顯得好好的五官也不甚出彩,眼睛大而無神,因近視,常年戴着一副眼鏡,鼻子不夠翹,嘴巴太小嘴唇淡而薄,不是時下許多人喜歡的豔麗豐唇,下巴也不夠尖,只有笑起來才略顯細長而尖尖的。雙年就提議叫她多笑,但很多時候她的笑容也有點僵硬,呆呆的,并不好看。
成績更是差得遠了,一直都知道只有好好讀書才能過得好,學習也很努力勤奮,但天分這種東西真是由不得人的,向來都只是中等偏上,在班級十名左右徘徊,拔不了尖。高考時偏偏趕上了感冒,大約還是緊張了,最後連原本看好的一本分數線都沒有過,剛剛過了二本線。父母建議複讀,鼓勵她再考一次說不定就能過一本了。班主任老師私下卻說她性格內向,壓力過大,并不适合複讀,有這個成績可以走了。
這話不是對重年說的,她當時并不知道,還是她放棄複讀,進了大學後從父親口中得知的。那時她已經大一下學期了,好不容易才适應了那陌生的大學生活,身邊還沒有談得來的好朋友,總是獨來獨往,沒課時,喜歡呆在圖書館看一整天的書,多數是二樓文學藝術類的書籍,偶爾也去五樓翻雜志看。
聽了這話後,她晚上躺在床上想了想,後來試着多和周圍的同學交往。宿舍的人要去逛街,她雖然不買東西,如果時間配合的話也會陪同,漸漸地就變得活潑了一點,還和宿舍的溫萋萋走得近了,也有了幾個其他可以談得來的女同學。
第二年,雙年也考來了北京,還是她一直向往的大學和專業。重年終于對那
個繁華而陌生的城市有了一點親切感。原來決定來北京就是想着雙年總要來的,兩個人正好做伴,那個分數她也沒有太多選擇,專業也選的是當時覺得容易就業的。後來進去了才知道,在那所偏理工的大學,財務管理專業是冷門,并不受重視,連好點的教授都沒有,宿舍的人開玩笑時就說“二流學校的三流專業”。
所以,畢業時工作也成了一大問題。宿舍裏頭三個北京本地的,有兩個家裏早早就給安排好了工作,馬薇進了銀行,丁慧娟進了會計事務所,剩下一個謝沁考研了。
另外三個外地的,張豔麗是江西的,衡量了一番,沒有留在北京,說不想做北漂,回南昌了。是啊,她家在南昌,回去了有父母,有住的地方,工作也容易解決,為什麽不回去?重年也覺得她還是回去好。
萋萋是上海的,也考了研究生,此前一直嚷嚷着北京不好,風沙太大,男生大男子主義到可惡,要考回去,但末了還是選了北京的學校。她嘻嘻哈哈地說:“重年,你這麽悶,我走了,誰留下來陪你啊,我還是在這兒和你作伴吧。”
一句話讓重年的眼淚在眼眶打轉,她是沒有更好的選擇,不得已要留下。所有的親戚朋友都知道姜家的兩個女兒考去北京讀大學了,将來要在大城市工作的,連父母也是這樣認為的。他們這麽多年省吃儉用,東拼西湊,無非是想讓孩子讀了書以後去大城市,有好的工作,拿高工資,不再受貧窮困苦,過上好的生活。
都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重年何嘗沒有這樣想過,但夢想總是敵不過現實,在現實面前再大的野心也只是天真,所謂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重年的心不大,只希望能夠有一份穩定的工資尚可的工作,能夠在北京站住腳跟。但看看學校,看看專業,看看自身條件,這無異于也是野心。
她在外奔波了一個月,臨近收拾東西要離開宿舍了,也沒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都準備放棄了,去一家工資很低的小公司先做着,積累一點經驗再說,卻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然後就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是一家大型跨國公司的財務部,做財務經理秘書,試用期三個月,基本工資是每月三千塊,過了試用期是三千六,但那時在重年眼裏已經很高很高了,且不談那麽完善的福利政策。
同學幾乎都不敢置信,專業成績平平,在北京非親非故,沒有任何關系的姜重年怎麽能夠被那麽大的公司看中。
重年不怪他們這樣懷疑。進入大四,宿舍裏晚上卧談時,經常就會談論到将來的工作。馬薇說:“這年頭還不是看關系,我們四年也
沒白學,只要給個機會,人努力一把,一般的工作未必做不來。我們也知道自己的水平也不求很好,但就怕人家一看應屆畢業生,再看看學校和專業,連機會都不給了,那連起步的平臺都沒有了,以後當然難。”當時宿舍的人紛紛點頭附和。
重年也覺得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
還沒進入社會的學生已經知道了生存的艱難,懂得這世上一些所謂的“法則”。
所以重年得到消息時,起初也不解,但很快就知道了緣由。
其實她的确不夠優秀,還是走了“後門”的。
父親當初是和一個本家堂兄弟一起去的部隊,後來父親退伍還鄉了,那位叔叔仍舊留在了沈陽軍區,幾年後轉業了,卻在北京安了家。說起來也是“上門女婿”,不過女方條件一點都不含糊,簡直是那個年代鳳凰男和孔雀女的真實演繹,且還遠遠不止這樣。
叔叔轉業後,多少也依靠了嬸嬸家的底子,下海經商,起初是開了一家餐廳。或許運氣好趕上了好時候,兼之叔叔豪爽大氣,有魄力的待人處事方式,很快就撈到了第一桶金,一家又一家分店就這樣出現了,漸漸形成了在整個餐飲業都頗有名氣的“家品軒”連鎖餐廳。資金積累到一定程度時,趕上了房地産業蓬勃發展,于是又投資去買地炒房,又有了家品軒房地産有限公司。
重年畢業那年,“家品軒”已經是很著名的品牌了,家品軒集團也早已經在美國上市。
而她工作的那家公司不是家品軒,但和家品軒有合作關系。
父親說:“我知道你當初不複讀是想着家裏沒錢,要省錢,不考研也是因為家裏沒錢。你從小到大有什麽就喜歡放在心裏,老是惦記着我和你媽供你和雙年讀書辛苦,想早點出來工作。我早就跟你們說了,你們想走出去只有多讀書,不讀書打一輩子工也辛苦過不好。我是沒辦法,不能給你做什麽,可去求自己的兄弟還顧忌什麽臉面,只要你有了好工作,以後生活好,我就什麽都好了。我和你媽就只有你和雙年,還求什麽?這一輩子我們什麽都不求,只要你和雙年過得好,我們就好了。”
父親一輩子不求人,總說窮不要緊,但做人不能沒有骨氣。然而,最後為了她,他卻連自己的原則也不顧了。
為了女兒,父親彎下了腰。
重年不知道他是怎麽去對那位叔叔說的。為了她的工作,父親專門跑來了北京一趟,帶着她和雙年去了叔叔的家道謝。
那是一棟獨門獨戶的別墅,有着非常大的花園,開滿了好看的花朵。
重
年一直都記得,叔叔派來接他們的車子進入大門後,在綠樹成蔭的寬敞大道上行駛了一會兒,才進入那黑色镂花大門。
庭院深深深幾許——這是重年終于站在郁郁蔥蔥,花木扶疏的前院時猛然想到的話。
一切都恍如夢境一樣,此前她只在電視上見過。
客廳富麗堂皇,精致而典雅,比她在縣城的家還要大。在玄關處,父親就開始脫鞋,她和雙年也把鞋脫了。有傭人立即送來了拖鞋。
叔叔長得高大挺拔,面若冠玉,一直都很客氣,誇雙年聰明漂亮,重年文靜秀雅,但笑起來很大聲,也很好看,大約是真的高興。
重年拘束地坐在那大大的白色長沙發上,禁不住想,這樣的男子的确是鳳凰,何況他早已經成了一只能夠獨自翺翔的金鳳凰。
要去餐廳吃飯時,嬸嬸回來了。叔叔解釋說她今天去看了父母,回來得晚了。
父親連忙站起來說:“不要緊,不要緊,你們都忙,是我打攪了……”
嬸嬸看起來很年輕,大約只有三十多歲,秀麗婉約,儀态端雅,臉上挂着矜持的微笑,喊:“大哥,重年,雙年。”禮貌而周到。
吃飯時,叔叔酒酣耳熱時,說想念家鄉的臭豆腐,飯馍馍,這外面根本難找到那個味。
父親搓着手說:“是我這次來得匆忙忘了,下次叫重年給你帶……”
重年留意到嬸嬸微微皺了一下眉。她想也許是因為臭豆腐太臭了,這裏的人都不喜歡那個味道。
所以那年春節回去,父母特意準備好了一罐臭豆腐,五個飯馍馍,外加一些其他的家鄉小食,囑咐她帶去給叔叔時,她踯躅了。
她想說其實沒有必要,也許叔叔只是随口提提的,沒想過要真的吃。但雙年已經接過了裝東西的袋子,說:“東西放久了不好,我們下了火車就送去叔叔家吧。”
在火車上,雙年說:“送去是爸媽的一點心意,我們也沒什麽東西可以給的,吃不吃是他們的事。”
很多時候,重年都很羨慕雙年,因為許多在她看來為難的事,雙年都能夠做得漂漂亮亮。
後來雙年果真和她一起去了叔叔家,幸得有雙年陪着,要不然重年都不知道她是否還有勇氣再去那個地方。
那裏貴氣逼人,繁華靡麗,是不屬于她的另一個世界。
叔叔不在家,她們把東西給了傭人,連茶都沒喝就離開了。
後來每年的春節從家裏來時,雙年都會陪着她去一次叔叔家,一直到雙年出國。恰巧叔叔去年也去了國外發展事業,所以重年不用為難要一
個人去那個地方了。
但她知道,這一輩子她欠叔叔的,不是每年一罐臭豆腐,幾個飯馍馍可以還得清的。
都說錢債易償,人情難還。
何況确實是很好的工作,不僅僅滿足了重年“穩定工資尚可”的願望,還遠遠地超過了她的期冀。
她做了一年多的財務經理秘書,後來那位財務經理調去了國外分公司。新來的財務經理不用秘書,自帶了助理,她做了財務部的一名出納,月工資随即也跟着水漲船高。
仍舊只是在千位數,幾千塊錢,在重年眼裏這已經是高薪了。
許多財務專業的同學說長期做出納沒出息,可是仍然有許多人在做,每個人都有每個人适合的崗位。
重年清楚自己的能力,會計,審計,主管,經理,總監……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未必就适合她,她也不一定做得來。
她當初選擇財務管理專業,只是為了就業而謀生,無關喜歡與否。學了四年,工作了四年,這麽多年,都習慣了,仍舊和喜歡無關。
正如CPA考試太難了,她更是覺得難,經常被那些數字和公式攪得頭昏腦脹,很想扔下書作罷,但入了財務這個門,有些事情,身不由己。
所以CPA是一定要考的,過不過得了,那要看造化,但她得去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