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子夜歌
重年花了兩個月還清了萋萋的錢,毛小敏的房間也住進來了另一個女孩子。這次是萋萋帶來的,是她公司新來的一個同事,大學畢業不到一年,很安靜。萋萋住公司安排的一套一居室的宿舍,很近而且方便,以前她還沒提過要買房,可毛小敏那件事後,她開始拉重年陪她去看房子。
萋萋說:“從前我覺得有住的地方就行了,房價這麽貴,何苦去折騰,錢放在手裏更安心,但現在想想還是有個自己的地方好,誰也管不了,愛怎麽住就怎麽住,哪裏是公司宿舍比得上的,到底是別人的地方,誰知道能住多久……”
這話裏頭還有另一層意思,重年是明白的。
萋萋的父母在她讀中學時就離婚了,父親再娶,母親再嫁後出國定居了。大學時她偶爾提起來只會滿不在乎,笑得很大聲,說:“離了好,再也不用聽他們吵架了,現在我每個月也有了兩份生活費,愛怎麽花就怎麽花,不夠再問老頭子要,反正他有錢……”每次重年都不做聲,讓她說,說完了兩人去食堂吃飯,打男生的飯量,點很多菜,不顧形象大口大口地吃,周圍偶爾會有驚訝的眼神掠過,大約以為她們餓了。
大學畢業時,她卻說:“重年,我不留下來陪你,還能回哪兒去?哪兒還有家回,狐貍精給我生了個弟弟……”于是兩個人都躺在被子裏流下了眼淚。
那一天晚上,宿舍其他人都離校回家了,萋萋講了許多,後來說:“上海那麽大,再也不是我的家了,我以後只有我自己了。”
重年不反對買房子,如果她有經濟條件,首先想到的肯定是買房。
在這城市,沒有什麽比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更能安心。
然而,她卻覺得心酸:“萋萋,你沒想過以後要找個人結婚過日子嗎?”
萋萋笑:“我想,也得有那樣的男人,我才不會再傻到去和人渣認真,去給狐貍精做墊底的!”
其實的确是想過的。
大學時拉她去那個學校看操場上打球的男生,興奮地指給她看,“看見了沒有?就是穿十一號球衣的,高高的,笑起來臉上有酒窩的……”
其實隔那麽遠,哪兒看得清酒窩,重年笑着點頭:“長得很好看,酒窩很可愛。”
也是萋萋堂姐的高中同學。
然後,鼓起勇氣,在中場休息時給他送礦泉水,遞毛巾。
有事沒事,往他們學校跑。看比賽,借書還書,你們食堂的飯菜好吃,你們學校的玉蘭花開得漂亮,你們宿舍前頭湖裏的水澄透誘人……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借口,小女生的伎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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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開始交往。甜甜蜜蜜,手拉着手請全宿舍的人吃飯。
後來,一年不到,他要出國,提出分手。
恩愛怎可中道絕?
萋萋堅決地說:“他去美
國我也去,我馬上找我爸爸給我辦手續。”
然而,不等手續下來,卻眼睜睜看着他摟着一個女生從大街的另一頭走過來,經過的時候,臉上的笑容沒有變,溫柔的話語沒有停,哪怕是一個停頓的眼神也沒有。
原來已經成了陌路。
人傳歡負情,我自未嘗見,三更開門來,始知子夜變。
這期間不是沒有風言風語的,卻偏偏要等親眼見着才相信。
總是傻吧,可是這世上總有這麽傻的女子。
關于毛小敏的事情,重年并沒有告訴鄭銘,萋萋也在她的叮囑下,保證絕不吐露一個字。
但她和他的确相處得很好,似乎過了開始那一段不适應期後,又和從前一樣了,覺得在一起很舒服,只是電話多了,見面頻繁了。
有時周末她會去他家做飯吃。他很捧場,總是吃得幹幹淨淨,不留菜,飯後會幫她收拾碗筷。她洗碗,他在一邊陪她。也像其他情侶一樣,出去看電影,分吃一大盒爆米花,散場時手拉手走出去。
他的手機裏頭存有她的照片,有在野生動物園拍的,她拿着樹枝仰頭逗長頸鹿,側面看過去,笑得很高興,下巴細而長,尖尖的。也有在蘭圃拍的,她站在吊蘭盛開的溫室,淺藍色的長毛衣,齊腰的長發散下來,明媚而鮮妍,仿佛是花事爛漫的小女孩,有一種春天的感覺。
她要他把逗長頸鹿那張做手機屏幕,他卻私下選擇了一張蘭圃裏拍的。她争不過他,于是生氣了,那個周末不洗碗,換成他洗碗,她站在一邊吃蘋果。可是又疑惑不知他洗幹淨了沒有,最後還是自己去返工。
馬路邊的玉蘭花開了,粉白的鵝黃的花兒,一簇一簇挂滿枝頭。合歡花也開了,粉紅色的毛茸茸的花,非常好看。
轉眼到了七月份。她的生日在七月二十六,頭一天晚上鄭銘就打電話說定好了餐廳,吃完飯去大劇院看演出。她很好奇是什麽演出,可是他神秘兮兮的,就是不說,只叮囑她早點睡覺。
重年于是放棄了,老老實實地合上書,關燈躺下來,抱了一個枕頭在懷裏,很快就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時,聽見熟悉的鈴聲響,她以為是鬧鐘,伸手按下去,鈴聲卻依舊在響着,這才猛然一個激靈醒了,摸起床頭櫃上的手機,接了電話。
“姐,你睡了嗎?”是雙年。
重年立即笑了:“睡了又被你叫醒了,怎麽了?”
“你生日啊,我趕着那邊零點第一個給你打電話,媽說你是淩晨出生的。”
确實是淩晨出生的,但具體時間就不清楚了,都說是半夜。
因為是國際長途,沒有講很久,重年就催促雙年挂電話,不要浪費錢。
雙年頓了一下:“姐,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情沒說,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的,
還是告訴你好了,我馬上要上飛機了。”
重年被驚得坐直身子,反應過來後連聲問航班號,航班時間,什麽時候到北京……話都說得颠三倒四,鬧得雙年在那邊笑:“我發個短信給你好了,這樣清楚。”
挂了電話後,雙年的短信就來了,是下午到。
第二天,重年請了半天假。
萋萋打來電話約她中午一起吃飯,慶祝她的生日,還酸溜溜地說:“知道你現在晚上有安排了,不會再需要我了。”
重年便笑着告訴她雙年回來了,要去機場,不能去吃飯了。
萋萋聽了也高興了起來,立即說:“還是去吃飯吧,吃了飯,我送你去機場,我也很久沒見雙年了。”
于是和萋萋一起吃了飯,到機場去接雙年。到了航班到站時間,重年便開始翹首以待,緊盯着出站口。
萋萋笑她:“哪兒有這麽快,下了飛機還要領行李。”
的确是這樣,又過了一會兒,才透過玻璃望見一個細眉大眼,長發扭成辮子斜斜垂在左側的人從手扶樓梯走下來,穿着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
不是雙年是誰,她從小就喜歡辮子。
雙年一擡眼,也望了過來,遠遠地就笑着朝她們招手。
重年揮了揮手,看她走到一邊去領行李。
萋萋說:“雙年越長越美了,走的時候還像個小女孩,沒有一點風情,現在看着已經有點味道了。”
雙年走的時候,萋萋也來機場送行過,是去年的六月份。
重年感慨:“一年多了,雙年前不久都過了二十三歲生日。”
雙年終于拉着行李箱走了出來,竟然首先就給了萋萋一個大大的熊抱。
萋萋拍着她的背,笑道:“去了美國的人就是不一樣,見面就擁抱,幹脆再親一下得了……”說着,果真在雙年臉頰上親了一下。
重年忍俊不禁,接過雙年的行李箱,說:“又不是美國人,抱抱就行了,親什麽親!”
雙年放開萋萋,倒沒抱重年,一面往前走着,一面笑道:“我姐最保守了,大學畢業了還沒和男生牽過手呢,美國人那一套擁抱親吻簡直是洪水猛獸。”
萋萋大笑:“大二有個男生想追她,還沒碰到她的手,她吓得放下筷子,扭頭就跑,沒到食堂門口就摔了一跤……”
雙年說:“那次眼鏡都摔壞了……”
這樣的糗事又被翻出來,倒不再覺得難堪。重年瞪了她們兩人一眼,由她們一唱一和講去。大約是性格相近,雙年和萋萋素來很談得來,在一起時總有講不完的話,比重年要熱鬧。
這麽說說笑笑走到候機大廳,身後突然有人喊:“重年!”
重年回頭,立即上前幾步,笑着喊了一聲:“嬸嬸。”
雙年也跟着過來喊了一聲。
沈家和微笑:“雙年剛剛回來的
吧,上次在你們學校你也沒提,如果早知道你也是今天的航班,我們可以一起的。”
雙年說:“我不知道嬸嬸要回來,這是學校安排的。”
重年有點沒聽明白,站在一邊沒有做聲,卻忽然留意到嬸嬸身邊還站着人,那男子淡淡瞥了她一眼。這一眼似曾相識,她覺得有點眼熟,不由得又望了望那男子幾眼。
這邊沈家和說完了話,拉過身邊的男子,介紹說:“家謙,這是雙年。”又對雙年說:“家謙是我弟弟。”
重年終于記起來了,有點窘迫,還沒來得及對他笑笑打招呼,雙年竟然微笑着,恭恭敬敬說:“沈叔叔好!”
這一下,她只能跟着也喊了一聲:“沈叔叔。”
那叫家謙的男子嘴角彎了彎,仍舊沒做聲,只淡淡點了點頭。
沈家和望了他一眼,突然笑道:“都是年輕人,不用這麽拘束,喊他家謙就行了。”
他畢竟長她們一輩,怎麽好意思直接喚名字。重年和雙年都笑了笑,沒有說什麽。
沈家和和氣地說:“有車來接我們,既然碰見了那就一起回去吧,你叔叔正好在國內,晚上我們一起吃個飯聚聚。”
重年朝身後看了看,笑着說:“我朋友開車送我來的,下次再和叔叔嬸嬸一起吃飯吧。”
道別離開後,重年想到剛剛聽到的話,有點納悶:“雙年,你在學校見過她?”
雙年說:“上個月有次在學校碰見了,聽說她做飲食,有點事情找醫學院的教授。後來她說要帶我去吃飯,就一起和她出去吃了一次飯。”
原來是這樣,重年弄明白後就沒再多問了。
回去後,重年卻又有了煩惱,不知晚上該怎麽辦。雙年剛剛回來,她不想扔下她一個人,想晚上陪她,可和鄭銘那邊也約好了。
趁着雙年進浴室洗澡的時候,她給鄭銘打電話。
他聽說雙年回來了,卻說:“那晚上叫雙年一起來吃飯吧,加一個位就行了。”
其實這也是一個好主意,雙年早就嚷着要見他了。重年想了想就答應了下來。等雙年洗澡出來後就告訴了她。
雙年嘻嘻哈哈:“那我今晚不就成大電燈泡了!”雖然這樣說,也沒反對,還興致勃勃地叫她去好好打扮一番,開始打探起了鄭銘,從五官到愛好……左一句有一句的都是鄭銘,仿佛比她還重要。
晚上在餐廳,見到了鄭銘,竟然也一點都不掩飾,仔仔細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弄得重年不好意思,暗示地叫了一聲:“雙年!”
雙年這才收斂了一點,笑道:“只是看一看,鄭大哥都沒說什麽,你這麽緊張幹什麽。”
鄭銘笑了,握住重年的手,說:“那你看了後滿意嗎,願意把你姐姐交給我嗎?”
“那得看你以後的表現了。”雙年笑道,對
着重年眨了眨眼。
重年明白她這是喜歡鄭銘這個人,也放心了。
吃完了飯,又一起吃了蛋糕。雙年說有同學知道她回來了,約她見面,也不要鄭銘送她,很快就走了。
鄭銘笑道:“雙年很活潑可愛。”
在親近的人身邊,雙年确實如此。重年說:“其實雙年也很懂事,許多事情都比我會處理。”
鄭銘說:“重年,你也很好。”
大約是在密閉的車內,他的聲音有點暗啞低沉,似乎比平常要溫柔緩慢。重年突然有點不自然,扭頭對着玻璃窗外。
他也不再說話,發動車子,帶她去了大劇院。
原來是音樂劇,他們去得有點晚了,演出已經開始了,觀衆席寂靜無聲。他們也靜靜地坐了下來,只在下面牽着手,看臺上的表演。
确實很好看。出來的時候,重年還沉浸在震撼之中,那音樂聲似乎也在腦中回旋不去,連怎麽坐進車子的都沒有印象。
她反應過來時,鄭銘正拿出了一條項鏈,傾過身來戴在她的脖子上。清涼的觸感緩緩摩挲着肌膚,他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臉頰邊,淡淡的紅酒的清甜,很好聞很舒服,她禁不住動了動頭。
他卻沒有離開,手虛虛地籠着她的肩。不知是不是車內空調剛剛打開,溫度沒有降下來,她的臉漸漸發熱,耳朵也熱烘烘的,連手心都沁出來了汗。
這幾個月,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很多,也不是不親近。他待她溫柔體貼,也尊重珍惜,偶爾會摸摸她的臉,抱一抱她,摟着她一起看電視,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令人覺得多了暧昧混亂,似乎和從前有哪裏不同。
不等她再次動動頭,溫熱的觸感落在了她的發鬓邊,緩緩游移,到了臉頰,終于尋到了她的唇。
這一刻,她的頭腦一片空白。
從前不是沒有想過這樣的時候,總有一天有一個喜歡的男生會吻她,或許是輕柔的,或許是憐愛的……可幻想真正發生了,卻反而什麽也想不到。
頭頂的車燈直直照下來,模糊的白色,似有光暈在四周輕輕蕩漾,那光漸漸閃了起來,一閃一閃的,仿佛滿天的星鬥都墜了下來,直刺得頭暈目眩,什麽都看不清。
他取下她的眼鏡,說:“重年,閉上眼睛。”
模糊的低語,在她的嘴角邊,她仿佛被催眠,緩緩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