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動心
鄭銘給她戴上的是一條細銀鏈子串起的水晶鑲鑽項鏈,橢圓形的吊墜,四圍裹着鑽石,映得藍色的水晶,燈光下澄透清瑩,仿佛是幽靜的深潭水,清澈得照出人的影子來。重年洗澡時,取下來看了看,放在了盥洗臺上。
洗完澡,拿起來,想了想又對着鏡子自己戴上了,收回手時不由得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鏡面上有一層朦朦胧胧的白霧,是剛剛洗澡熱水熏的,透過霧氣,她的臉頰也微微露出一點紅來,仿佛是春天剛剛綻開的花苞裏的那一點嫣紅的花蕊,沾着露水,嬌嫩而新鮮。
“姐,你好了沒?我要上廁所。” 洗手間的門突然被推開了,雙年探頭進來喊。
“好了,好了。”重年慌忙放下手,走了出去。
雙年看了看她的急匆匆的背影,又看了看鏡子,忽然笑了。
重年回到房間,才坐在床上往手臂上和腿上搽乳液。她其實也不是每次洗完澡後都會搽乳液,只有時興趣來了記得就搽搽。這樣叫雙年和萋萋都看不慣,說她不懂得保養愛惜自己。
收起乳液瓶子的時候,一擡頭卻看見雙年站在床邊饒有興趣地望着她,似乎望了有一會兒,臉上的笑也是意味深長的。重年有點不明所以:“看到什麽好笑的?”
“現在都夏天了,竟然有人才開始春心萌動,對鏡回味……”
“別胡說了,坐了這麽久的飛機,你還不睡覺?”重年的語氣有點急,頗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
“姐,你的初吻已經沒了吧?”雙年笑嘻嘻地爬上床湊了過來。
重年有點不好意思,大約剛剛完全被她看見了,扭頭不理她,關燈躺下來睡覺。
黑暗中卻傳來雙年的聲音,收起了笑,輕聲而緩慢地說:“姐,桂花開得愈遲愈好,因為開得遲,所以經得日子久。”
從前在家的時候,她和雙年一個房間,也是兩個人一張床,經常關燈後在黑暗中慢慢講着話,偶爾說着說着就有一個人先睡着了。
重年心裏一暖,“這話是你自己說的還是搬來的?”
“你明明知道還問,當然是郁達夫說的,我哪兒說得出來這麽文藝的話,我只是突然想起來了,念給你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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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年忍不住笑了。
雙年說:“其實現在也不遲,你今天才過二十五歲生日。”
“但過了就進入二十六歲了啊,又老了一歲。”
“你才二十多歲就天天把‘老’挂在口邊,這樣更容易老……”
“我本來就老了啊,人家說女人從二十五歲就開始慢慢變
老……”
于是就這麽打開了話匣子,想到了什麽就說什麽,漸漸地聲音都微弱了下去。迷迷糊糊要進入睡眠時,重年耳邊傳來幽幽的聲音,杳杳地似乎和着萬千感慨:“還是回來好。”
她模糊應了一聲:“美國不好嗎?”過了好一會兒,不知怎麽又想到了桂花,想到秋天來了,桂花就該開了,于是閉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說:“雙年,我想我有點喜歡上他了吧,他對我好,我想對他好……”
很久之後,雙年都沒有說話,大約累了,終于睡着了。重年也在朦胧的桂花的香氣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上班後,重年就向公司提交假單申請一個星期的假期。她這一年的年假還在,倒也不難。因為知道月末財務部工作量大,離開大約不好,所以申請日期是從下個月開始的。幸好雙年這次有大半個月的假,所以也不急。
下午還沒下班的時候,她卻接到了一通意想不到的電話。因是陌生手機號碼,起初她遲疑了一下才接起來,剛剛說出“你好”,那邊說:“重年,我是嬸嬸。”
重年有點吃驚,因為這麽多年第一次接到她的電話,但還是微笑喊了一聲:“嬸嬸。”
那邊沈家和大約也明白,笑道:“你叔叔聽說雙年回來了,說晚上一起吃個飯,如果可以的話我就叫司機去接你和雙年了。”這話似乎是征求意見,其實已經決定了。
她是長輩,重年也不能拒絕,只得答應了下來,然後說:“嬸嬸,您告訴我餐廳地址,我和雙年打車過去吧,不用司機跑來跑去。”
沈家和卻笑着說:“司機請來就是要跑來跑去的,還是叫司機去接吧。”
重年想了想,說:“那叫司機來我的公司吧,我叫雙年也到這裏來等着。”
沈家和沒有再堅持,于是就這樣定下來了。
但來的卻不是司機。
重年在公司寫字樓的一樓大廳接到電話,走到門口時,楞了楞,下意識望了望電話,似乎想把眼前的人和剛剛電話中說話的人聯系起來。
雙年反應快,已經笑着說:“沈叔叔,原來嬸嬸說的司機是你啊。”
沈家謙嘴角彎了彎,有笑意逐漸蔓延,“你是雙年吧,我剛好在附近有點事情,就過來接你們。”
他的聲音好聽而溫暖,微微有點渾厚低沉,可是剛剛電話裏卻是淡淡的。重年不由得望向他,冷不防正撞上他的視線望過來。
她有點別扭,但還是笑着說:“那麻煩沈叔叔了。”
“不用客氣。”
沈家謙開的是一部中
規中矩的黑色奔馳汽車,車門打開,雙年就鑽進了後座。重年望了一眼空蕩蕩的駕駛座,猶豫了一下,坐進了副駕。
沈家謙淡淡望了她一眼,随後坐進了駕駛座。
一路上幾乎沒有怎麽說話。重年素來是拘束的。雙年在不熟識的面前也保持禮貌,因為在後座,不方便講話,便沉默着。
沈家謙的注意力似乎只在開車上,神色仍舊淡然,雖不至于冷漠,周身也似乎籠罩着一層淡淡的疏離,大約不是容易親近的人。不知為何,重年坐在他旁邊突然想起了那位喜歡矜持微笑的嬸嬸。或許是沈家的家教使然,到底是姐弟,在待人上還是有點相像的。她又想起了他們姐弟的名字,家和,家謙,和在一起就是“謙和”,可又不對,按順序應該是“和謙”。倒又解釋不通了,自己覺得有點好笑,竟然研究起別人的名字了。
晚餐不是在家品軒,而是一家高級法國餐廳。沈家和微笑,說:“不能總在自己的地方,偶爾也該換換口味。”
坐下點餐了,過了一會兒,姜軒濤才來,笑着說:“開會開得太晚了,重年,雙年都餓了吧,趕快吃吧。”
重年很少吃西餐,像這樣的高級餐廳更是來得少,怕禮儀出錯,一直小心翼翼,頭盤撤下去,湯上來了之後,都弄不清剛剛吃的頭盤是什麽了,倒是覺得中間上的面包有點硬。而坐在她對面的沈家和動作優雅細致,放下勺子都不會發出任何聲音,舉手之間仿佛有一種天生的高貴。
重年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許多年前頭一次走進那棟花園別墅時的心情,卑微而膽怯,到底是不屬于她的另一個世界。
席間只有姜軒濤毫無顧慮地随意說着話,沒有那麽多的用餐講究,大約是常年的軍人生活養成的,動作很麻利,吃得很快,湯幾口就喝下去了。主菜上來後,一面吃,一面随口抱怨:“現在在國內又不是國外,還吃什麽法國菜,就是名堂多,麻煩又飽不了肚子,又不是外人,都是家裏的幾個人,選個吃得舒服點的地方就行,下次還是去吃湘菜,你要是怕辣,去自己的地方也行啊……”
這話很明顯是對沈家和說的,她沒有答腔,握着刀叉緩慢而細致地切割魚排。坐在她旁邊的沈家謙動作頓了頓,放下刀叉,拿起餐巾微微拭了拭嘴,淡淡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也不做聲,而後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輕啜。
氣氛一時有些沉悶而奇怪。
雙年突然笑道:“叔叔不喜歡吃法國菜嗎,那你在國外也吃中國菜嗎?我在波士頓一年多就沒有找到地道的中國菜。”
姜軒濤哈哈大笑
,索性放下刀叉,“國外地道的中國菜确實少,要用心找還得撞運氣才能碰得上。我前段時間在紐約就找到了一家,在唐人街一條老巷子裏,那裏的湘菜地道,旁邊有家東北菜館也不錯,下次你要是去紐約告訴我一聲,我不在叫秘書帶你去吃……”于是又問起了雙年的學業,說學醫好啊,甚至頗驕傲地說:“我們姜家終于也出了一個真正的鳳凰,以後再也沒人說姜家沒有人才,都是土包子了……”贊不絕口,一擡眼望見了重年,“重年也很好,工作還順利吧?”
重年趕緊放下刀叉,笑道:“工作很好。”
“你就是太安靜了,有什麽事情就來找叔叔,我雖然這兩年跑來跑去,有時不在國內,但你嬸嬸經常回來,我們姜家就這幾家,更要多走動走動,這樣才熱鬧,免得真弄得被人說孤戶伶仃。”末了,仿佛意有所指。
重年笑,沒有說話。
姜軒濤停了停,突然又說:“我記得你今年二十六歲了吧,談男朋友了沒有?也該到了嫁人的年紀。”
重年不知怎麽回答,有點不好意思當着這麽多人,低頭嗫嚅着說:“是二十六歲了……有男朋友……”
“叔叔,您就別擔心了,她好着呢!”雙年接口,“昨天我也見了我未來姐夫,待我姐好得不得了,我看不錯……”
姜軒濤大笑:“你個小丫頭看得出來什麽!重年,有空就帶來見見我和你嬸嬸吧,都是一家人,遲早要見面的。”
沈家和突然說話了:“我有回見過,雙年說得對,小鄭确實不錯。”
“既然你嬸嬸都說不錯,那更要見見了……”
用餐氣氛漸漸好了,姜軒濤甚至聽到雙年說過幾天要回老家,馬上打電話叫秘書訂機票,感慨着什麽時候有空也要回去看看,好多年沒回去了。
一餐飯倒吃了兩個多鐘頭。出了餐廳,姜軒濤要叫司機送重年和雙年回家。沈家和卻說:“就讓家謙送她們回去吧,來的時候也是他去接的。”
姜軒濤頓了頓,沒做聲,算是默認。
回去時,雙年仍舊在後座,大約是時差還沒調整過來,這一天下來困了,有點恹恹的,上車後就歪在了椅子上,似乎睡着了。重年朝後望了望,見座椅寬敞,系着安全帶,睡得還算安穩,便由她去了。
轉過頭來,卻對上了沈家謙的視線,他正偏頭望着她,她怔了一下。
他說:“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後座。”
重年想了想,如果這樣就要麻煩他找地方停車了,于是笑道:“不用了,我看她睡得挺好的。”
沈家謙便
沒再說什麽,轉過頭去注視着前方。
過了一會兒,在重年以為他會和來時一樣,保持沉默只開車時,卻聽見他說:“你是在北京讀的大學?”
重年答應了一聲:“是的……”猶豫了一下,又把學校名字說出來了。雖然不是名校,可總歸是她的學校。
他“哦”了一聲:“那學校我知道,好幾年前我還去過一次,我記得圖書館的南邊有一大片桃林。”
重年有點納悶了,因為他們學校圖書館南邊根本沒有桃林,周圍都沒有,只廣場前有幾棵樹,後頭是一片竹林。她想了想,說:“你是很久之前去的吧?我去讀書時,圖書館那裏已經沒有桃林了,後頭有一片竹林。”
他卻恍然大悟:“是我記錯了,确實有點久了,好像是竹林。”
她笑:“我有兩年沒回去看了,聽說建了新圖書館了,不知道那片竹林還在不在。”
“那什麽時候我們再回去看看。”
她以為他是随口的客氣話,便笑了笑,沒有做聲。
他說:“我前幾年很少在國內,今年回來了就想到處走走,你平日工作應該不忙吧?”
她說了實話:“還好。”
“你做什麽工作?”
“在財務部,是出納。”
“那應該不是很忙,你空閑時間都會做什麽?”
她休息時間很少出門,只最近幾個月和鄭銘在一起多了點,從前通常是看書,看電影,看電視,聽音樂……都是一些不甚特別的愛好,大約算得上是典型的宅女,只是CPA考試前幾月還要忙着看專業書準備考試。于是簡單地說:“沒做什麽。”
“那以後有時間我們就出去走走。”
重年笑,不覺得他們兩人能有什麽共同話語,大約他是親戚間的客套話罷了。
時候已經有點晚了,路上交通順暢,一會兒便到了重年住的小區門口。
她說:“就在這裏停車吧,不用進去了。”
沈家謙頓了頓,卻仿佛答非所問:“你住哪一棟,往哪邊走?”
她明白他是要進去了,遲疑了一下,說:“進去了往左邊開,到了前面我再告訴你。”
她住在十六棟,其實比較接近小區後門,進去後倒拐了幾個彎才到公寓樓下。沈家謙停下車之後,她便下去,打開後座的車門喊雙年。哪裏想到,她睡得迷迷糊糊,聽見聲音,咕哝了一聲,偏頭過去繼續睡。
重年看得有點好笑,雖不舍打擾她睡眠,可也沒其他法子,剛剛準備強行推醒她,那邊沈家謙也下車走了過來。
“沒
醒嗎?”他站在她身邊探頭往車內望了一眼。
“沒有,我再叫吧。”
他卻突然俯身過去解開了安全帶,“那我送她上去吧。”
重年踯躅了一下,雙年睡着了素來很難叫醒。從前在家每天早上要上早自習,鬧鐘是從來鬧不醒她的,總要重年洗臉刷牙後去喊,可她也是蒙着被子不理,于是只得掀她的被子,把被子抱下床……最後人是睜眼了,可她有起床氣,說的話當然就不會好聽了,抱怨打擾了睡覺。可如果要他送,那不就是要把雙年抱上去——倒不是擔心他抱不動,雙年骨架纖細,長得又瘦——可是他到底是個成年男子,雙年一個女孩子,恐怕不合适……
而沈家謙卻沒等她說話,徑自推開她一點,抱起雙年,說:“幫我把車門關上吧。”
看來已經容不得她猶豫了,雙年也在他懷裏自動調了個姿勢,睡得無知無覺,只希望她醒了別怪被人占便宜了。重年只得關了車門,幾步走上前去,按了大門密碼,進入公寓大樓。
電梯到了七樓,她也搶先走出去,拿出鑰匙打開自己住的那一戶的門,然後站在玄關處,等沈家謙抱着雙年進來了再關門。
進了卧室,她看他把雙年放在了床上,于是拿起枕頭邊的幾本書放在床頭櫃上,拉開被子給雙年蓋上了,然後客氣地道謝:“沈叔叔,謝謝你送雙年回來。”
沈家謙臉色淡淡的,嘴角動了動,過了一會兒才說:“你今年二十六歲了吧。”
重年有點莫名其妙,怎麽突然又提到她的年紀,但還是說:“是啊。”
他說:“我三十二歲。”
“哦。”原來都三十二了。
他望了她一眼,頓了一下,突然說:“有喝的嗎?給我倒杯水吧。”
她這才留意到他額頭上都有汗沁出來了,也是,這麽熱的天,穿着一身西服,又抱着雙年上來,于是趕緊跑去客廳打開了空調,又去廚房開冰箱。裏頭有礦泉水,還有幾罐雙年買來喝的可樂,她想了想,回頭說:“只有礦泉水和可樂,你要喝什麽?”
“礦泉水。”
她于是給他拿了一瓶礦泉水,扭開了蓋子才給他。
沈家謙喝了一口水,在客廳裏的長木沙發上坐下來了。
重年想他或許要休息一會兒,便回房間拿了一個竹坐墊,過去放在了他的旁邊,說:“坐在這上面涼快一點吧。”
他依言坐到了旁邊。
重年站在茶幾邊扭着手,一時也找不到話說,可如果一直不說話,氣氛似乎有點奇怪,于是拿起遙控要打開電視。
“雙年不是
在睡覺嗎?還是別開吧。”
倒也是,幸得他提醒,這麽晚了,另一個卧室的女孩子大約也睡着了。她讪讪地放下遙控。
他喝了幾口水,環顧了房子幾眼:“你在這裏住了多久?”
“一年多……快到兩年了。”
“這裏好像離你公司不近吧。”
“嗯,有地鐵。”
“這附近有地鐵站?”
她不得不說得詳細點:“沒有,先坐公交車,再轉地鐵。”
“那不是很不方便?”
“還好。”
“早上很早就要起來吧。”
“習慣了。”
他望了她一眼,沒再做聲,又慢慢喝了幾口水,終于站了起來:“很晚了,我回去了。”
重年松了一口氣,去給他打開了門,一路送他到了電梯口,按了下行按鈕,于是對着他客氣地微笑:“沈叔叔,今天謝謝你。”
沈家謙沒有答話,只望着電梯。沒過多久,電梯門就“叮”的一聲開了,他卻沒急着走進去,按着下行按鈕,終于說:“重年,你的年紀叫我叔叔大概不合适吧。”
重年頓時窘迫得不得了。她當然知道她不是小孩子了,可輩分擺在那兒,起初也覺得不好,叫了幾次卻漸漸習慣了,總得有個稱呼。
“以後還是随意點吧。”
他說完就進了電梯,等她反應過來時,電梯門已經漸漸合攏了,只望見他一臉若有所思望着門外某個虛空的地方,眼神幽暗不明,仿佛是高深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