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當時的月亮

雙年在北京呆了一個星期才去美國,在她走之前,沈家和又打來電話說要聚聚。那天是禮拜六的中午,在家品軒,姜軒濤有應酬不在,沈家謙也不在,只她們三個人吃飯。

沈家和的話倒比從前多了一點,說:“我就一個弟弟,軒濤家更是只他一個,到現在就只有你們兩個侄女了,總想着和你們親近一點,可也知道你們年輕人和長輩在一起拘束,但偶爾陪嬸嬸吃吃飯到處逛逛,你們總願意吧。”

于是,飯後又帶她們去做了美容,還去逛了商場,硬要送一條絲巾給雙年,給重年也買了一只手袋。

東西都不便宜,弄得回去後,重年惴惴不安,總覺得不踏實。

雙年說:“你也別想那麽多,本來就是親嬸嬸,又沒有任何隔閡,還能撕破臉皮不來往嗎?她要走得親近就順水推舟和她親近吧。”

的确也是這樣,可想着要和他們家走得親近,重年就別扭,到底相隔太遠,那是永不屬于她的另一個世界。正如那只名貴的手袋一樣,也不屬于她,如果她真拿出來用了,大約沒有同樣名貴的衣裳來搭配,只會被世人當成仿品。

有些東西也得合适的人合适的衣裝才配得起。

第二天,和萋萋見面的時候,重年也講了這件事。

萋萋倒笑她大驚小怪,親嬸嬸送只手袋不是很平常麽。但到底也懂一點她的心思,說:“重年,你別畫地為牢,自己找別扭,莫名其妙的自卑是最要不得的。這世上除了你自己,沒人有權利瞧不起你。他們家富有是他們家的事,你又不占什麽便宜,親戚間的禮尚往來而已。再說我覺得她的話說得挺好的,本來就這麽幾個人,還是這麽親近的關系,親人之間幹嘛要自己畫條線不來往啊。”末了,有點悵然而失落,“你以為像我這樣六親不認的孤家寡人好嗎?”

重年默然,過了一會兒,說:“要不你回去看看吧,總歸是你爸爸……”

萋萋卻已經自顧笑了:“有什麽好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有空就陪我去看房子吧,我還是買了房子在這邊安個自己的家好。”

于是再次把雙年送上飛機後,重年在業餘時間陪着萋萋緊鑼密鼓地看起了房子。弄得鄭銘有時都見不到她人,在電話中連連催促:“你叫她趕快定下來吧,現在什麽樣的房子沒有,怎麽會找不到合适的?再說房價眼看着只會漲不會跌,就別折騰了……”

重年笑,想了想,跑去超市買了食材。第二天,她提早一個小時起來,做了野尖椒炒牛肉和紅燒雞,裝進了密封盒,趁着下午出去銀行辦事的機會繞去了他們銀行,叫他拿回去晚上微波加熱了吃。

反正他有了吃的就高興。

他卻趁着周圍沒人,抱着她,在她臉上連親了好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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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是在銀行寫字樓下,她微微羞窘,推開他就跑了。

這期間沈家謙竟然也打了一次電話來。那時還不算太晚,但因為早晨起來得太早做菜,重年已經睡下了,迷迷糊糊接起電話“喂”了一聲。

那邊半晌沒有說話。她漸漸又要沉入睡眠時,卻聽見有低沉暗啞的聲音響起。他說:“我今天打你們學校過,進去看了,那片竹林還在。”

“哦。”

“就在圖書館後頭。”

“嗯。”

“明天我們一起去看看。”

“好。”

似乎過了一會兒,才又有聲音傳來:“你睡了?”音量略微提高了,尾音的疑惑似乎帶着不滿。

“沒有,沒有。” 重年漸漸清醒了過來,抱着枕頭坐起身子。

頓了一下,他說:“聽說雙年回美國了。”

“是啊,上個星期走的。”

“你要買房嗎?我前幾天好像在一個新樓盤看見你了。”

“不是,我賠萋萋去看的。”

“萋萋?”

她想起他不認識萋萋,于是告訴他:“萋萋是我的好朋友。”

“看到了合适的嗎?”

“還沒有。”

“我和幾家房地産公司也有往來,近期都有樓盤上市。”

“哦。”

又頓了一下,他終于說:“晚了,我要回去了。”“嗒”一聲挂了電話,不等她說話。

重年有點納悶,難道他不是在家?但睡意濃重,很快就放下手機,抱着枕頭接着沉入睡眠。

卻沒有想到,第二天下班的時候,接到了沈家謙的電話:“我在你們公司樓下,你什麽時候下來?”

“我一會兒就下去了。”重年有點莫名其妙,“沈大哥有事嗎?”

“你下來再說吧。”

重年于是收拾好東西,匆匆忙忙地下去了。

沈家謙站在公司寫字樓廣場前頭,正對着大門口的方向,望着她招了招手。等她走過來了,說:“走吧,我們去吃飯。”

重年楞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麽,說:“嬸嬸在等我們?”

他已經轉身朝車子走過去,聞聲回頭瞧了她一眼,“不是,就我們兩個人。”大約是留意到了她臉上滿是疑惑不解,又說:“吃完了飯,我們去看竹林。”

這一下,她更是莫名其妙,呆呆地重複他的話:“去看竹林?”

他的腳步終于頓住了,望着她說:“昨天晚上在電話中我們說好的。”

她仔細想了想,似乎有這麽回事。實在是那時不甚清醒,也不确定答應了什麽,只是覺得晚上特意去看竹林似乎有點奇怪。可是他人都到了,她又不好說什麽,只得跟着坐上了他的車子。

他帶她去的是一家以海鮮聞名的餐廳,據說裏頭的大部分海鮮都是當日從日本空運過來的。

白灼蝦色澤明豔,飽滿圓潤。清蒸蟹鮮嫩清淡

,酥軟爽口。清湯鮑魚味道亦是好,重年卻只喝了幾口,有點惴惴不安。倒是那碗魚片粥得到了優待,眼看着就要見底了。

沈家謙望了望,問:“你怎麽不吃蝦?”

重年在喝粥,于是停下來,把細瓷小勺放在骨碟上,打着哈哈:“我有點飽了。”

他頓了一下,突然笑了:“原來女人都會在乎。”

那笑仿佛意味深長,她不由得問:“在乎什麽?”

“其實你不用擔心,我瞧這些多吃點是不會長肉的。”

她要想了想,才明了,有點好笑,但的确不敢多吃,于是只好微笑不做聲。

大約以為她的沉默是默認,他也不勉強,自己又吃了幾只蝦,于是招來侍者結賬離開。

重年的确有兩年沒回學校來看看了,車子從大門口進去後,難免趴着車窗一直往外頭看。那黑漆欄杆圓形玻璃罩燈光下,樹影婆娑,藍綠色的格子地磚,有方形的也有菱形的,一格一格地踏上去緩慢地走啊,走啊。

四年就這麽溜走。

那時羅大佑嘶啞的聲音在校園內回蕩,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麽溜走,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

于是真的溜走了,回頭時,已經是舊時光。

她恍惚中想起了一句詞:只影而今,那堪重對,舊時明月。耳邊卻突然聽見了笑聲:“現在你不是一個人,怎麽會那堪重對舊時明月?”

重年怔忡,回味過來後不由得非常窘迫,不曉得怎麽會念了出來,大約真到了傷春悲秋,多愁善感的年紀。

沈家謙卻偏偏還要說:“馬上就要到秋天了,是不是女人到了這時候都會傷感起來?”

“也不是。”

“那你是特別的?”

她覺得他的問題有點刁鑽,實在不知如何作答,過了一會兒才說:“當然不是,剛剛只是一時想到了一句話而已。”終于把他的嘴堵上了。

圖書館後頭的那片竹林确實還在,他們只站在路邊望着,沒有走進去。裏頭疏疏淡淡亮着幾盞燈,昏暗的燈光下,只望得見一大片墨綠色,一叢一叢的青竹糾結。也有學生從裏頭的鵝卵石小徑上走出來,手牽着手的情侶,動作親密,仿佛已然成熟,但面貌依然略顯青澀。

沈家謙說:“我大學畢業很多年了。”

想想也是,他突發感慨,重年有點好笑:“我也畢業好幾年了。”突然記起來了問:“你是哪所大學的?”

“你猜?”

重年微楞,過了一會兒笑道:“中國這麽多大學,怎麽猜得到。”往好了猜或許不是,猜差了那更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笑了,燈光下臉色晦暗不明,仿佛有點黯然,“反正有時間,你慢慢猜吧。”

她以為他是叫她現在一個一個猜,還沒想好怎麽擋過去,卻聽見他說:“走吧,回去。”

大約剛剛他是随口說的,她當然也不會傻到再去提了,于是就這麽一起回去。

但卻沒料到在路上就出事了。

重年坐立難安,百爪撓心,大腿上腰上仿佛爬滿了無數的小蟲子,一點一點地蠕動啃噬,癢得實在難受,只覺得渾身都癢了起來,想抓卻又不能,只能生生忍着,漲得一張臉都通紅,只希望快點到家。

或許是她一直動來動去,沈家謙終于發現了異樣,偏頭問:“你不舒服嗎?”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沒事,你開車吧。”

車子卻毫無預警突然拐了一下,靠邊“嘎吱”一聲停了下來。他的手猛然探到她的額頭上,停了一下,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又摸到了臉上,一路往下到了脖子。他的力道不輕,一只手箍住她的下巴,她反射性地縮了一下。

他收回了手,“我們去醫院。”不由分說就把車開去附近的醫院。

醫生檢查過後,沈家謙的臉色很難看,“你海鮮過敏怎麽不早說?”

重年也沒想到這次會這麽嚴重。起初到了餐廳,只想着不能拂了他的意,自己注意少吃點就可以了,哪想得到剛剛在來醫院的路上就忍不住吐了好幾次,頭一次還是吐在了他的車上。現在手臂上脖子上都起了紅色的小疹子,甚至臉頰也有,從鏡子裏頭看斑斑點點,仿佛都是紅色的疙瘩,怵目驚心,大約衣服下頭沒有裸*露出來的肌膚亦如此。

她渾身瘙癢難受,見着他那樣的臉色,有點發怵,只是默不作聲。

有護士送來了藥還有水,她便把藥吃了。那邊沈家謙和醫生在說話,隐約有一句話傳了過來:“……要不要晚上留院觀察?”

重年吓一跳,趕緊走過去說:“不用了,不用了,我知道,到明天早上就會好的。”

沈家謙望了她一眼,眼神冰冷,聲音亦是冷淡:“你知道還硬着頭皮吃?”

他聲氣不好,仿佛在氣頭上,她被噎得一時說不出來話。

那醫生察言觀色,看了看眼前的狀況,說:“海鮮過敏可大可小,如果你們不放心,也可以留院觀察一夜。”

沈家謙轉身就去開了病房。

在病房內的盥洗間脫掉衣服,洗了澡,又搽了藥,重年覺得好受了一點。于是又想說服沈家謙晚上沒必要留在這裏。

“去睡覺。”他坐在病床旁邊的一張單人沙發椅上,手裏握着一只手機,眼皮子都沒擡。

他仿佛突然變得很難溝通,她試圖再次說:“沈大哥,不怪你,真的沒事,我現在覺得已經好了。”

“我有說怪我嗎?我又沒逼你吃!好沒好等明天早上就知道了。”

她站在床邊,左右為難。

他突然起身,“你睡覺吧,我明天早上再過來。”走到了門口,頓了一下,還是說:“剛

剛你的電話響了。”

她楞了一下。他拉開門就走了出去。

電話是鄭銘打過來的,重年急忙又打回去了,過了一會兒才被接起來。

“重年——”他的聲音有點含糊不清,像個小孩似的,“你剛剛去哪兒了?”

重年笑:“我剛剛洗澡去了,你是不是睡了?”

“我等你電話不小心就睡着了。”

他這段時間幾乎每天晚上都會給她打電話,其實沒什麽事情,都是随便說說話,然後叮囑她早點睡覺就挂了。

今天也一樣,說晚上陪客戶吃飯,喝了酒,回來喝了醒酒湯,又約她明天見面。她想着萋萋沒約她明天去看房,答應了下來,于是叫他去睡覺休息,怕他擔心,沒提在醫院的事情。

這一夜,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卻是很難入睡,有記憶以來,從來沒在醫院過夜,大病沒有,小病吃藥打針就過了,倒不至于要弄到住院。早上被喊醒時,她還睡眼惺忪。

沈家謙站在床邊,難得望見她沒戴眼鏡,大約是清晨光線明亮,剛醒來有點刺眼,好一會兒,她的眼睛仍舊是半睜半閉的樣子。他突然心情好了起來,有點好笑,“起來吧,回去再睡。”

重年摸來床頭櫃上的眼鏡戴上了,這才徹底清醒了,去盥洗間梳洗了一番。昨天晚上過敏起的紅疹子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只有些地方還有淡紅色的印子。出來後,她就對他說:“我說了沒事的,過了一夜就好了。”

沈家謙沒說什麽,只率先走出了病房。

因為是星期六,不用趕着去上班,他直接送她回家了。一路上氣氛壓抑而沉默,車子開得倒很快。重年想到昨天晚上,以為他還在生氣,可到現在卻也弄不懂到底為什麽。大約是怪她的欺騙,可是她只是沒說不能吃海鮮,也不至于。或許是嫌她給他添了麻煩,弄髒了他的車……正胡思亂想着,車子停了下來。

她擡頭一望,已經到了公寓樓下面了,于是客氣地說:“沈大哥,昨天晚上謝謝你,還有謝謝你送我回來。”

沈家謙只說:“下車吧。”

她下了車,車子立即就發動了,調了個頭駛出去了,仿佛是迫不及待要離開。

重年望着,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大約他的氣很難消了,可他要生氣,她也沒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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