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空中樓閣
那天在商場的意外相遇并沒有被重年放在心上,過後就抛在了腦後。也沒覺得被人輕視,自尊受傷什麽的。反正沈家謙脾氣似乎不好,看他那樣子大約當時心情不好,在氣頭上,很有可能根本就沒見着,打不打招呼都沒什麽緊要的。
然而,第二天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時,卻又接到了電話。那邊的背景聲音非常吵,很大的音樂聲和着嬉鬧叫嚷的人聲,竟然還有打牌聲,亂哄哄的,嘈雜喧鬧,吵得她睡不下去,漸漸清醒了過來。
可打來電話的人卻仍舊沒有作聲。她把手機拿到眼前來看了看,疑惑地叫了一聲:“沈大哥?”
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有暗啞的聲音傳來:“你要結婚?”
她楞了一下,意識到或許在商場他還是看見了。那邊突然又傳來叫聲:“沈家謙!沈小二!不帶你這樣的啊!正打牌呢,你撇下我們幾個是啥意思啊……”
她反應了過來,“你快去打牌吧!”
“你要結婚?”他似乎拿着手機走到了僻靜點兒的地方,沒有那麽熱鬧喧嘩,他的聲音顯得清晰明了,仿若是固執,堅持要一個答案。
她說:“哦,是的,等确定下來我會去告訴叔叔和嬸嬸的……”電話突兀地被切斷了。
她握着手機呆愣了半晌,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有點心慌意亂,躺下來半天也沒睡着。
結果,第二天早上鬧鐘差點沒叫醒她,好一會兒才掙紮着起來,一陣慌亂終于趕在九點差兩分鐘到了公司。重年松了一口氣,打起精神專心致意工作。好不容易熬到要下班的時候,又接到了沈家謙的電話。
他說:“重年,我昨天晚上喝多了,是不是打擾你睡覺了?”
竟然是難得的彬彬有禮,她放松了,昨天半夜那點不安煙消雲散,趕緊說:“沒有,沒有,我昨天晚上睡得挺好的。”
電話裏傳來他的笑聲,少有的朗朗而笑:“是嗎?那晚上陪我吃個飯吧,我下午來你們公司辦了點事,現在在樓下。”
她今天晚上本來和鄭銘約好了一起吃飯,可是上午接到他的電話說晚上臨時有應酬。然而還是遲疑了一下才答應。
在公司寫字樓下看見沈家謙的時候,他掃了她幾眼,卻說:“重年,撒謊可不是好習慣,你晚上沒睡好吧。”
重年幹笑,不知他怎麽看出來的,黑眼圈倒是有點,可是戴着眼鏡不容易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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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候交通擁擠不堪,他們運氣不好被堵在車陣中一步一挪。
“餓了吧?” 沈家謙突然低聲問。
“還不餓。”重
年搖了搖頭。
“可是我餓了。”他探身望了一眼前頭的車陣,仿佛真等不及,“不知道要塞到什麽時候……”
重年覺得他這樣和從前似乎有點不同,忍不住笑道:“不會多久的。”
果然一會兒交通又順暢了,他們到達吃飯的餐廳後也沒等多久,菜就上來了。
自然是豐盛的,都是平常難得吃到的極品。重年覺得兩個人這樣吃真有點窮奢極欲了。尤其是沈家謙還要了一瓶紅酒,81年的Chateau Margaux,懂紅酒的同事曾經議論過,雜志上也有。她再如何寡見鮮聞,也識點貨知道是極品,不由得覺得有點奇怪。頭兩次和他吃飯,雖然也很豐盛,但不會這麽奢侈到令人不安。
服務生再次續杯的時候,她就有點惴惴的。
沈家謙留意到了,說:“再喝一點吧,醉不了人的。”
酒的味道确實好,口感細膩,唇齒間淡淡的香氣,微甜而甘冽,她于是喝了一杯又一杯。
吃得差不多了,一直随侍在側的侍應生退下去了。
“重年,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麽樣?” 沈家謙突然問。
重年正在吃飯後甜點,是抹茶蛋糕,一叉子下去,璀璨的光芒閃爍在青綠色奶油之間,碩大晶瑩的寶石,珠光寶氣,熠熠生輝,刺得眼睛一花,叉子啪啦掉到了桌面,又“铛”一聲彈落到地。她的耳朵嗡嗡響,手也抖了起來。
他微微笑:“這是我秘書建議的求婚方法,她說女人在蛋糕裏頭吃到鑽石,十個裏頭有九個會驚喜到說不出來話,可你的反應似乎比她們還大。”
重年猛然站了起來,轉身就慌慌張張要走出去,卻不料被厚重的椅子腿拌了一下,搖晃了兩下,沒有穩住身體,以最不堪的姿勢跌倒在地,登時頭暈目眩,眼冒金星。
眼鏡已經從眼睛上滑了下去,她伸手在地上摸着,眼前黑影一閃,高高在上的壓迫,一只腳突然出現在眼前,咔嚓的玻璃碎裂聲緊跟着響起。
他沒有扶她。她匍匐在他的腳下,撐着手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繞過堵在面前的黑影朝前走,僅有的信念只是想離開這個地方,越快越好,手臂卻忽然一緊,被他用力抓住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也許我該換一種方式——”他望着她的眼睛,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目光專注而壓迫,“重年,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心裏一刺,如同針紮,用力要掙開他的手。他越發加重力道箍緊,手指仿佛都陷進肉裏去。疼痛絲絲傳來,逃不脫,掙不開,一股悶氣溢滿胸腔,她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 “沈家謙,這樣耍我很好玩嗎?”
那一巴掌并沒有打到他臉上,只擦着下颌從脖子上劃過。他一把握住那只手。她踉跄着跌在他身上。
“我沒有耍你。”
她雙手都被他束縛住,推不開他,反倒陷進他的懷裏,陌生的男人氣息和着酒氣撲來,只覺得恐慌害怕到了極點。
“沈家謙,放手!你放開我……”
他緊緊抓住她的雙手,冷眼看她像被逼急了的小獸胡亂尖聲叫嚷。
半晌她終于停了下來,精疲力竭,疲憊得只覺得渾身發軟,漸漸松懈下來後,意識卻悄然回歸。
她為什麽要跑?
為什麽要怕?
只不過是他一時興致,她就吓到落荒而逃。
總是有點太傻,所以才會剛剛一時發懵做出來這麽不可思議的事。
明明只需要一句話就可以,她卻把自己弄到如此狼狽不堪的境地。
可是心裏卻仍舊難過,像是眼睜睜看着什麽東西破裂,想要挽回卻無能為力。
“沈大哥,”她終于看着他,一字一頓地說,“謝謝你的禮物,可是我不能要,我馬上要結婚了。”
“哦?你确定你會嫁給他?”
“是。”
他低頭望進她那雙沒有神采的漆黑大眼裏,“重年,我們打個賭,我賭你不會嫁給他,會嫁給我。”
她被他拖着手從酒店頂樓的餐廳來到了二樓的旋轉咖啡廳,按在了靠着欄杆的一張椅子上。偏頭就可以模糊看見底下空曠的酒店大堂,挑高的白色圓柱,巨大的玻璃門轉來轉去,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面,像是冬日結了厚冰的水面,泛着銀白色的冷光,男男女女的倒影穿梭而過。
而她坐在空蕩的圓弧形的邊緣,俯瞰十丈紅塵,輕軟如煙。仿佛身處空中樓閣,腳步虛浮,只是漂浮不安。
重年莫名驚恐,雙手緊緊撐着桌面想要起身,“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
沈家謙俯身下來,加重力道按住她的雙肩,視線漸漸停留在了桌面上她泛白的指關節上,慢慢笑了:“你不用緊張,我說過我們只是坐下來喝杯咖啡。”
“我不想喝咖啡!你讓我回去。”重年頭腦一片混亂,弄不清楚事情怎麽突然成了這樣,身邊的這個人仿佛再也不是從前認識的那個人。今天晚上的一切陌生到不可思議,仿佛是做夢一樣,可縱然是夢,也是一場噩夢。
也許回去了,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所有的一切都會恢複正常。
她只記得說:“我要回去!沈家謙,你讓我回去!”
“重年,”他在她耳邊說,“有時候我們的眼睛和我們的心都會欺騙我們,許多事情在表面之後還有背面,可是許多時候我們只看到了表面沒有看見背面,然後卻以為那就是全部。你知道在你轉身之後,後面會有什麽嗎?也許你不想知道,你從來都只想躲在你的殼裏,自然那樣是安全的,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的那張殼早就破洞了,你只是不想出來而已。”
他的額發垂下來拂在她的臉頰,癢得難受。她低下頭躲過去,聲音也低了下來,“我不明白你是什麽意思。”
他猛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擡起頭來,“姜重年,到了現在你還想和我裝嗎?你明不明白你自己心裏自然清楚。”
其實他高估了她,他的話她只聽懂了一點,還是雲裏霧裏的,模糊中只覺得她不想再呆在這裏,也不能再呆在這裏。
然而,不等她說話,有鈴聲響了起來。他忽然轉過她的頭對着下面的大堂,“好好看看那是誰。”
一雙眼鏡驀地覆上她的眼睛,像是放大了的望遠鏡,透過玻璃鏡面,視線從模糊到清晰,仿佛是一場電影畫面,鏡頭慢慢拉近,終于近到整個屏幕都是,一切都歷歷在目,近得恍如就在眼底。
微笑面對顧客的前臺服務員,Check in 的男人,逶迤在他肩上的大*波*浪卷發,男人接過房卡,轉過頭來,女人的大*波*浪卷發在空中蕩漾出優美的弧度……
有什麽“轟隆”一聲倒塌,碎片裹挾着灰塵撲簌簌而落,滿地都是荒蕪的斷井頹垣。
重年忽然用盡全力掙紮了起來,這裏是再也不能呆下去了。終于還是站了起來,跌跌撞撞深一腳淺一腳踩在坑坑窪窪上往前跑。
沈家謙在咖啡廳外面才拉住她。她甩手要掙脫,他一把從身後攔腰緊緊抱住她,因為用力掙紮她的呼吸萎亂,氣喘籲籲,熱熱的拂在他的面頰上。
他覺得難受,下意識偏了一下頭,“你要去攔住他們嗎?”
她慢慢地轉過頭,怔怔地望着他,仿佛沒有聽見他說了什麽。
他于是貼着她的耳朵,慢慢說:“恐怕等你下去他們已經進電梯了,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們可以在前臺查清楚他們的房號,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拿到房卡,然後……”
“滾!”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麽厭惡過一個人。只是一時興致,他就能任意摧毀她辛辛苦苦擁有的一切。
天長地久終究只是荒蕪的沙丘,一切都會有盡頭,沒有什麽會永垂不朽。
可是這個盡頭太快了,快到恍如海市蜃樓,只是昙花一現,
就在她眨眼的一瞬間一切都變了。
她有的從來就不多,他卻偏偏要令她一無所有。
“沈家謙,你懂什麽?你知道什麽?你憑什麽要這樣對我?我做錯什麽了?是不是看着我什麽都沒有了,你才會高興?你給我滾開,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他的眼中閃過一道寒光,然後靜靜笑了:“或許是我誤會了,你只想回去睡一覺,然後今天晚上就是一場噩夢,早上起來就結束了,你還是能夠高高興興地做你的新娘子,等着同他白頭到老。”
她被他逼急了,口不擇言:“沈家謙,就算是這樣又關你什麽事?我過我的生活礙着你了?你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你就是看我好欺負,是不是?我就算最終不嫁他,也絕對不會嫁給你這樣的人!”
“我這樣的人是哪樣的人?”
她不作聲。
他捏住她的下巴,望進她的眼睛裏去,“重年,不管我是哪種人,你記住我的話,你會嫁給我的。”
他終于放開了她。她再也沒有看他,腳步虛浮,麻木地朝前走去,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漸漸地走到了旋轉樓梯口,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下面沒有光的所在,直到他再也見不着。
地上躺着一只包包,他回頭時才看見,是他剛剛追出來時拿在手裏的。他蹲下去拾了起來,很普通的黑色皮質包包,金屬鏈子上用紅線挂着一串塑料仿的紅色珊瑚珠。都說千年珊瑚萬年紅,竟然要這麽久,千年萬年才有這一點灼灼的紅,尖尖的小桃心,蕩來蕩去,戳在手心,是她笑起來的樣子。他覺得心煩,狠狠捏了一把那串珠子,才拿出手機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