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無關風月
在這樣的安靜中,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前走。CPA考試成績也出來了,仍舊有一門沒過,算得上是意料之內,可是難免在初見分數時失落感慨了一會兒。
又一個五年要到來了。
世事在變,天氣也在漸漸變化,十二月下旬後,天氣越來越冷,連下了好幾場大雪。
重年每天下班,冒着雪從地鐵站走回來後,就再也不願意出去了。房子裏有中央空調恒溫控制,無論什麽時候溫度總是适宜的舒服的,在這樣的寒冬,只覺得如春天般溫暖。
這天也是飄着大雪,鵝毛似的紛紛揚揚。重年進門後,脫了圍巾外套,放在客廳的沙發上,去廚房做晚飯。
也許到了冬天,人的胃口總是容易變好,她每天回來就想吃,晚上又有時間,做飯就成了消遣時間的好方式,和從前簡單做點吃的填飽肚子不同,現在她總是變着花樣在廚房擺弄各種想吃的食物,還學會了好幾道從前不會的複雜菜式。
起初是因為桂姐送來的食材還是太多,她提過幾次,冰箱裏頭仍舊豐盛,不想浪費了,于是晚飯也做得越來越豐盛。後來做出興致來了,比起吃,仿佛做飯的樂趣更大,像回到了從前剛學做飯那會兒。
自然一個人是吃不了那麽多的,許多時候那些做好的菜在冰箱裏頭放一夜,隔日還是被她倒了。不是不心痛,可是她見過桂姐清理冰箱,剩餘下來的食材也都是叫人扔掉,說不新鮮,不能吃。
因為熟練,只大半個小時,晚飯就做好了。很豐盛的兩菜一湯:西蘭花炒牛肉,冬菇焖雞,番茄雞蛋湯。
重年一個人,并不習慣在飯廳吃飯,總是把菜放到客廳的茶幾上,一面看電視一面吃飯。
大約是注意力只在吃和電視上,沈家謙開門進來的時候,她沒有留意到。直到他走到茶幾邊,她才突然看見,握着筷子的手一抖,拈起的一塊雞肉掉到了茶幾上。
重年有點手足無措,下意識立即又重新夾起那塊雞肉放進飯碗裏,慌亂笨拙地放下飯碗,站起身,舌頭仿佛都是僵硬的,語無倫次,吶吶地問:“你怎麽回來了?”
“我不能回來嗎?這裏是我家。”沈家謙擡了一下眉毛,掃了她一眼。
重年的舌頭更僵硬了,被噎得說不出來話,弄不清楚剛剛怎麽會那麽問。其實他們已經有好幾天沒見面了,他出國了,走之前在機場給她打了個電話。她那時在工作,照例問了一聲什麽時候回來。他說一個星期。可是現在好像還不到一個星期,她沒想到他會這麽早回來。
她低頭對着茶幾,突然想起來了,擡起頭問:“你吃過飯了沒有?”
他重重扔下手裏的行李箱,臉色有點冷,口氣也不好:“我下了飛機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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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素來脾氣就不是很好
,喜怒無常,可是這樣的冷臉這段時間并不常見,她又低着頭不做聲了。
他突然心煩氣躁,一把推開她,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終于說:“你還楞着幹什麽,去廚房加點菜。”
她仿佛猛然驚醒,又急又慌,轉身便往廚房走去。他看着她匆匆離去的背影,頓了一下,又說:“多煮點飯。”
重年于是先把飯煮上了,快速做了一個紅燒鲫魚送出去。茶幾上原本的幾道菜已經被吃了大半,因為一個人,菜是裝在小碟子裏頭的,菜碟子底都露了出來。她想着或許還要炒個菜,一擡頭卻看見沈家謙端着飯碗,沒有想就脫口而出:“那碗飯是我的……”
沈家謙的一口飯已經到了嘴邊,聞言沒有停下來,還是吃下去,又夾了幾口菜吃了,才說:“我餓了。”
重年嗫嚅了一下,不好說什麽,又回到廚房炒了一盤青瓜,飯也煮好了。沈家謙早就把那碗她只吃了幾口的米飯吃光了,于是給他添了碗飯,自己盛了碗飯坐下來吃。還沒吃到一半,沈家謙放下了飯碗。她忘了一眼,他便把那只空飯碗往她面前推了推,她明白了,又去給他添了一碗飯。
連吃了三碗飯,沈家謙放下筷子,仿佛突然有了說話的興致,問她:“你每天晚上做飯吃?”
“沒事就會做。”重年也吃得差不多了,一邊說話,一邊站起來收拾茶幾上的餐具。
他伸手指了指那裝冬菇焖雞和西蘭花炒肉的碟子,說:“以後菜做足點,不要用這樣的小碟子,拿大點的盤子裝,三菜一湯就行了,我如果不回來吃飯就打個電話告訴你一聲。”
重年頓了一下才體會過來他的意思,含糊答應:“我知道了。”
廚房裏頭有洗碗機,可是重年不喜歡用,總擔心洗不幹淨,還是習慣手洗。洗了碗清理好廚房,走出來時,沈家謙斜倚在沙發上看電視,樣子是休閑惬意的,只是漫不經心望了她一眼:“去拿點水果來吃。”
她又回到廚房去洗了蘋果,切成塊,站在茶幾邊,離他有段距離,把水果盤放在他面前。裏頭還有一只叉子,是銀白色的小叉子,在布滿冰裂紋的玉石白釉的盤裏,燈光下熠熠生輝。可是那光也是清冷而觸不到的,蘋果切得很好,一塊一塊适宜入口,擺得也好看,恍惚中他想起來了那天晚上床邊陰影下那雙擺得整整齊齊的拖鞋。
無論什麽時候,她還是她,該做的事情總是能夠做得好好的,細心周到,這樣的細枝末節都還記得。
過了這麽久,偏偏是這麽久了,他卻也還記得。
他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握住那只叉子,吃了一塊蘋果,明明是甜而脆的,卻有微微的酸慢慢蔓延。他慢慢咀嚼着,那麽長的時間,像是老舊的石磨,吱呀吱呀不停地轉着圈
,一圈一圈,緩慢而長久,所有的畫面都是模糊的,有一刻他竟然看不清她,不知道是影子還是真真是她的人。
不知道吃了幾塊蘋果,他終于看清楚了,她還是保持着剛剛的姿勢,站在茶幾邊,平靜而拘束,仿佛帶着點小心翼翼。他覺得莫名的煩躁,卻聽見她的聲音,也是靜靜的,在這樣的夜裏格外清楚:“那你吃水果吧,我去房間了。”
他不做聲。她走到旋轉樓梯口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瓷器碎裂聲,清脆而冰冷。她猛然間聽見,不由得抖了一下,腳步頓住了。
她記得桂姐說過,那只水果盤是他們家的舊物,宋代哥窯白釉葵瓣口盤,怪不得她一直覺得那只看着簡單的盤子溫潤而細膩,光澤瑩潤,像是羊脂白玉,又如同寶珠,有一種低調而奢侈的華美。
她不是行家,可是也知道宋代哥窯千金難買。
哥窯百圾破,鐵足獨稱珍。
這是乾隆皇帝的禦題詩句,她從一本瓷器書中見着的。
這麽珍貴的寶物,既是古董,她當時只是詫異,怎麽會擺在廚房當普通水果盤用,不是應該擺在收藏架上麽?
桂姐只殷殷叮囑,記得他要吃水果時,就用這只盤子,因為他喜歡,從小看見了就喜歡,這麽多年了,吃水果就只要這只盤子。
只是一會兒,她轉身走回去,沒有看他。茶幾邊散落着碎瓷片,冰裂紋裂開成一片一片,原來也是如珠如玉般華美。她舍不得扔掉,拾起來放在茶幾上,把蘋果塊扔進垃圾桶。
有一塊瓷片落在他的拖鞋上,隔着茶幾,她伸手夠不着。于是走到那邊去,剛剛俯□觸到冰冷的瓷片,他的腳突然動了一下,她的手也跟着一滑,可是已經下意識抓住了手邊的東西,緊緊握在手心。原來也是紮手的,這麽溫潤細膩的寶珠,過了這麽多年,紮進手心,依然像刀子一樣,剜開手心裏的肉,還是會痛。她忍了忍,微微松開手指,可是仍舊抓着那塊瓷,想輕輕放在茶幾上,不防他卻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奪了過去,一甩手砸到地上去。
瓷片撞擊地面,依然清脆而冰冷,她被他的力道往前拉,踉跄着撲到在他的身上,臉頰撞到他堅硬的胸膛,隐隐發痛,還不等她站直身子爬起來,他已經用力捏住她的下巴,吻了下來。
眼鏡不知何時早已滑落在地,有一會兒,她的頭腦也是混沌的,仿佛是濃霧籠罩,怔忡而迷茫。他并沒有喝酒,他的嘴裏沒有酒味,只有晚餐吃的的食物味道,還有蘋果,是她一直都喜歡吃的蘋果,酸甜甜的,極熟悉的,喜歡的味道。
而他的氣息卻是冷淡陌生的,嘴唇亦是冰冷的,沒有溫度。她下意識地掙紮扭動,一只手抵着他的胸膛,要推開他。那麽點力氣,軟綿綿的
,自然奈何不了他。他仍舊感覺到了,只覺得厭煩,狠狠咬了一口她的嘴唇,不耐煩地抓下她的手,抱着她翻了個身,把她壓在身下,喘着粗氣堵住她的嘴唇,越發肆意蠻狠。
明明他已經可以為所欲為了,可是卻越來越不耐煩,一只手終于摸索着伸進她的毛衣裏頭,撫在她的腰側。她身體一顫,在他身下止不住地抖動,突然用盡力氣掙紮了起來,竟然一揮手又堪堪擦着他的臉頰而過。他氣極,突然停了下來,伸手就抓住了她的那只手,緊緊攥在手心。
“怎麽,你又想給我一巴掌?我提醒你以後不要随便和男人動手,就你那點力氣,吃虧的只能是你自己,上一次就算了,那是你不懂事,我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
她的手心仿佛再次被剜了一刀,撕裂般的疼痛,可是忍住了,她僅有的那麽一點東西,已經被他奪去了,這麽一點痛又算得上什麽。
他俯視着她,眼神冷漠,像看着一個陌生人,“記得你的身份,你以為我要你來做擺設的?”
她當然不是擺設,他說過她連游戲都配不上,怎能被他收藏在架子上擺着好看。那樣名貴華美的宋代哥窯白釉葵花瓣口盤他都要做水果盤子,何況是她?她從來都知道自己的地位,并不需要他這樣來提醒,只是一瞬間仿佛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氣,只一動也不動地躺着。可是仍舊平靜地望着他,一雙眼睛黑漆漆的,在這麽亮的燈光下,仍舊沒有神采,仿佛是暗夜裏死寂的深潭水,連聲音都依然靜靜的,在寂靜的客廳清清楚楚地響起,“沈家謙,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們沈家更配不上你,我欠你們的,我還給你,你用完了,可以放了我嗎?”
他更加用力捏緊了她的手,剛剛面無表情的臉完全冷了下來,像冰裂紋一寸寸皴開,冷漠的眼睛裏都有寒光,狠狠盯着她。她覺得如果可以,他也會像砸碎那只白釉葵瓣口盤那樣把她砸碎。半晌,他忽然一甩手放開她的手,像沾上了什麽髒污的東西一樣,快速地從她身上起來,轉身大踏步離開。
直到這時她才感覺到原來她剛剛是害怕的,她甚至還在發抖,可是她看着他逐漸遠離的背影,還是沒有放棄,靜靜地問:“你為什麽想要和我結婚?”
他已經走到樓梯上頭了,頓了頓,沒有轉身回頭。在她以為他不會理她時,他突然冷笑了一聲:“你希望聽到什麽樣的答案?我如果說我愛你,對你一見鐘情,你相信嗎?”不等她回答,他自己又嘲諷似的輕笑了一聲,“你自然不會相信,連我都不相信,你怎麽又會相信,你何必總是問我?結婚就結婚,撞上了就撞上了,哪裏有那麽多為什麽?說不定明天我們去拿了結婚證,過幾天就拿了離婚證,你有空想
這麽多,不如想想離婚後你怎麽辦。不過你放心,夫妻一場,我不會虧待你的。”
仿佛是忍耐着在說話,他的話音剛落,便迫不及待地揚長而去。
她依然躺在沙發上,天花板上的水晶宮燈華麗絢爛,密密匝匝的寶石玉珠,熠熠生輝,那光也是冰涼的,無數的珠子朝人砸下來,燈光如河,像水銀一樣,傾瀉而下,流光溢彩,璨若繁星,
這麽華美,可是那麽遠,那是永不屬于她的另一個世界。
問了又怎麽樣,不過是自取其辱。他是對的,她還不至于以為一個男子要娶一個女子一定是和愛有關,這世上許多事情與愛無關。
她和他,終究無關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