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碧海年年
整個一月份重年都在生病,渾渾噩噩的,躺在床上的時候多。
原本是去馬爾代夫度蜜月的,可是到達的當天晚上,重年就病倒了,後來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星期都不見好,高燒不斷,伴随着咳嗽,嘔吐。醫生診斷為水土不服外加肺炎。沈家謙沉着臉手忙腳亂在醫院照顧了她十幾天後,終于不耐煩,帶她回去了。回去後起初也是住在醫院,沈家謙找了兩個手腳伶俐的看護照顧她,他只每天來瞧一下。一個多星期後,她完全退燒了,只是時不時咳嗽,他才把她帶回了家。
重年惦記着工作,可是又顧慮着沈家謙,不想在他們本就僵硬的關系上再加一筆,衡量了一番,覺得還是先對他說一聲。然而,他上午送她到家後就出門了,一直到晚飯時候也沒見回來。她在樓下客廳等到十點鐘,回到卧室了也是在床上看着書等他,後來夜深了漸漸就靠着枕頭睡着了。
倒是也記得他回來過,大約都是後半夜了,床上多了一個人,連帶着那還不甚熟悉的氣息,她不習慣,有一陣睡得不安穩,可是床那麽大,翻了個身,後來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早晨醒來時,床上又只剩下她一個人,還抱着一只枕頭,另一邊的床位被子掀開在一邊,床單微微有褶皺。她連忙爬起來,先去盥洗間看了看,又找到樓下去了,并沒有見着沈家謙,看了一眼時間,竟然已經九點半了,倒是沮喪了起來,不知現在怎麽這麽能睡,從病了後,整日裏躺在床上,仿佛就怎麽也睡不夠似的。
沈家謙仍舊沒有回來吃晚飯,重年不想這樣幹等下去,在飯前打過他的電話,可是并沒有人接。晚飯後,她試着給他發了一條短信,删删改改後,只是一句簡單的話:“我明天去上班了。”
自然是沒有回複,她也沒指望過,只是要告訴他這個消息,短信發了後,落下了一塊心病,就覺得輕松了,晚上調好了鬧鐘,早早地睡下了。
大約是睡得太沉,床上什麽時候多了一個人,她并沒有察覺到,直到朦朦胧胧鼻端唇齒間都是濃烈的酒味,身體上也有了不尋常的騷動後,才掙紮着醒過來。
卧室裏只亮着一盞睡燈,昏暗朦胧的燈光下,她睡衣胸前的幾粒扣子已經被解開了,沈家謙伏在她身上,滾燙的嘴唇不斷地游移在她的耳鬓和頸項間,連帶着一雙手也伸進睡衣裏肆意撫摸。
她溢出一聲喘息,忍不住開始扭動身體躲着他。偏偏又犯了他的忌諱,惹得他重重地壓下來,吻也越來越蠻橫。
重年躲不了,本想着忍一忍就過去了,可是伴随着他的動作,那天晚上的噩夢仿佛
又一點一點地回來了,只覺得懼怕。她的身體也忍不住抖了起來,終于在他試圖脫掉她的上衣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擡眼望了過來,燈光下漆黑的眸子幽暗不明,仿佛暗夜中的深海水,無邊無際。這種時候,她還是有點怕的,斂眉躲開他的眼神,吶吶地說:“這麽晚了,早點睡吧……”
“你都睡了大半個月,還沒睡夠?”
這是事實,重年無話可說。他還不解氣,甩開她的手,連聲音都冰冷得咄咄逼人:“我瞧你精神倒是好得很,既然都可以去上班了,那是不是也該做做你該做的事?”
重年木然地聽着,羞辱也好,輕視也好,他把她當成什麽樣的女人都不要緊,走到這一步,她不怨人,她知道這只是開始。
然而,她越是擺出這逆來順受的樣子來,沈家謙卻越是來氣。他的動作已經徹底不耐煩了,上衣挂在她的肩頭,因為躺着不容易脫下來,他也不去管了,只一味攻城略地,直奔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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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年僵硬地躺在他的身下,像個木偶一樣,不再掙紮,不再扭動,可是有了那天晚上那樣的經歷,身體本能地仍舊抗拒着他。
他試了幾次,還是不滿意,得不到想要的,終于翻身一把推開她,怒氣更甚:“你以為我非你不可?”抓來睡袍披上就要下床。
可是拖鞋一時找不着,他坐在床邊伸腳探來探去都撈了個空,因為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倒是急得滿頭大汗,以為滾到床底去了,打開了水晶吊燈,赤腳着地蹲下來看,卻突然聽見有很輕的聲音,靜靜地說:“你的拖鞋在這邊。”
他怔了一下,蹲在床邊不動。過了一會兒,卻有一雙手拎着拖鞋從床上伸了過來,慢慢地把鞋子放在地上,仍舊是鞋跟對着床。
這熟悉的片段無異于火上澆油,徹底引爆了他的怒氣。他猛然站起來,不知是因為晚上喝多了,還是起身太急,趔趄了一下,差點摔倒。好不容易穩住身子,他氣得用力一腳踢亂那雙拖鞋,終于說:“你就巴不得我走,是不是?不用你說,我走,我馬上就走……”可是越是着急,有一只拖鞋越是套不進腳,他墊着一只腳狼狽地站在床邊,仿佛是剛剛學走路的小孩子,既慌亂又笨拙。自己都覺得可笑,突然就清醒了,他為什麽要走?這是他的家,他的房間,他的床,他完全可以留下來。
這念頭一起,他索性一腳踢開穿不上的那只拖鞋,刺目的白光一閃,混沌模糊的眼睛漸漸清明,這才看清楚,怪不得穿不上,原來是一只白色的小拖鞋。
他恍惚中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糾纏在床邊的兩雙拖鞋,他的黑色,她的白色。過
了這麽久,他找了這麽久,等了這麽久,才有了這樣的糾纏在一起的兩雙拖鞋,可是卻也只是鞋子。
然而到底還有鞋子,是在一起的。
他終于擡頭朝床上望了過去,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挪到了床邊,剛剛放拖鞋的那只手仍舊垂在床邊,仿佛是累了沒有力氣了,她竟然連被子都沒有蓋,閉着眼睛,明亮的燈光下,一張臉蒼白,上頭汗淋淋的,頭發都汗濕了,零亂地纏在臉頰和脖子上,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她仿佛是在呻*吟,又像是呢喃,很小很小的聲音。他聽不清楚,于是走近了一點,她的眼睫毛抖動了一下,像是掙紮着要睜開眼睛。他終于聽清楚了,她說:“沈家謙……痛……”
重年做了一個夢,夢裏她躺在一個溫暖舒服的懷抱裏,有一個人抱着她走啊走啊。他的白色襯衫貼着她的臉,他身上有着很好聞很好聞的味道,他的氣息幹淨溫暖得如同春天新長出來的竹葉拂在臉上。
黑暗的夜空下,只有他的聲音。他說:“當你痛的時候,想一想你最幸福的時候,那些你最喜歡的時候,這樣就不會痛了。”
她于是想爸爸,媽媽,想雙年,想小時候陪爸爸回老家,鄉下灣子前頭的那一窪池塘,盛夏的時候,綠竹豔豔,她拉着雙年的手笑着從那裏跑過去,撞到了人的身上,當時年紀小,也不覺得害羞,仰着臉對人笑。
那人也在笑,陽光下,笑得溫暖明亮,眯着一雙眼睛,眸子裏都是笑意。他抱着她去摘那樹上的桑葚,酸酸甜甜,唇齒都被染紅了,如同那夜開在眼裏的點點梅花。
她也以為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她躺在他的臂彎裏,夜空下,不知道是她喜歡的聲音還是她的聲音,空靈飄渺,淺吟低唱——
有一個人,曾讓我知道,寄生于世上原是那麽好。他的一雙臂彎令我沒苦惱,他使我自豪。
他問她:“重年,重年,你為什麽要叫重年?”
她果真忘了疼痛,揪着他胸前的襯衫,呢喃着随口回答:“碧海年年,那堪重對。”
世事通通不過是場夢。
他像一陣風無意吹過來,從她的身上掠過,從此以後,她的世界都是風聲,都是風吹過的痕跡。
後來,他當然還是走了。碧海年年,年年碧海,那麽多的日子,她再也沒有見着過那夜的他。
這世上有那麽多人,可是沒有一個人是那天晚上的他。
朦朦胧胧中,病房的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腳步聲停在床邊。她仍舊閉着眼睛沒有動,半晌,一團黑影突然罩下來,有一只手
撫摸在她的臉上,在臉頰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有溫熱柔軟的觸感落在她的眼睛上,如同蜻蜓點水似的,輕輕掠過。
這麽溫暖,她心裏一痛,突然落下淚來。
這一刻,仿佛時光倒流,深埋的盒子悄悄開啓,記憶穿過黑暗的時光迷障,終于再次回到了許多年前的早晨,她在朦朦胧胧中承受他落在眼睛上的一個吻。她心裏最柔軟的一個角落就這樣猝不及防被揭開,她深埋了那麽多年的東西,藏了那麽多年的東西,連自己都舍不得去打開,小心翼翼地藏着守着護着,如同小孩子守着那小小的一點願望,懷揣着最最寶貝的東西,因為是那麽的小,才是那麽珍貴。
他的指尖溫暖,一點一點地拭去她眼角的淚水。她等了這麽多年,這麽久的日子啊,終于有了落在眼睛上的一個吻。
她終于等來了他。
她再一次掙紮着要睜開眼睛留住他,卻仍舊是徒勞,在黑暗再次籠罩下來時,她最後的意識是他一點一點走遠的腳步聲。
他還是走了。
又一次走了。
重年意識清醒的最初一瞬間,分不清是在夢裏還是現實,已經有很久,她沒有想起過那天的夜空和那個人,她以為她終于可以忘了,可是都還記得。
她終于知道,永生永世她都會記得,曾經有一個人,給過她那麽美的一個晚上,令她知道,這世上原是那麽好。
眼睛上那溫暖的觸感似乎還在,這麽相似,仿佛是現實和夢境再一次交錯,可是那溫度卻也是假的,終究會一點一點冷卻,夢醒後一切都不會在。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不會來的,再也不會來了。
桂姐坐在床邊,看見她醒了,有點激動地站了起來,連聲音都帶着驚喜:“重年醒了?”伸手便去摸她的頭。
她的手一樣溫暖,像母親的手。重年笑了笑,從枕上擡起頭要起來,卻被她急忙按下去了,“躺下去,這怎麽能起來……”
重年打量着四周,這才察覺原來是在醫院的病床上,茫然地躺了下去,有點回想不起來怎麽會來了醫院,只隐約覺得身體似乎有哪裏不對勁。
桂姐的臉色不好,很憔悴,笑得有點勉強:“醒了就好,你好好地躺着,不要随便動。”見她的眼睛在四處看,便又說:“家謙他有點事出去了,剛剛走沒多大一會兒,待會兒我給他打電話。”
過了一會兒就有醫生進來了,随意地問了一些身體上的問題。重年回答着,眼睛一轉突然就對上了那醫生胸前的名牌,不見得不明白什麽是“婦産科”,可時頭腦一瞬間仿佛變得一片空白,
只是怔怔的。
隔了很久,回過神來時,那醫生還在說:“……頭一胎出現了這樣的意外總是有的,身體并沒有大問題,以後好好注意點,不會有事的……”
醫生後來說了什麽,她已經聽不見了,一雙手有了自主意識在被子裏頭撫摸着小腹,漸漸覺得無力,又閉上了眼睛。
重年再次醒過來時,已經是晚上了,仍舊是桂姐在病房守着。她仿佛有點為難,不知道怎麽說的樣子:“家謙他突然有點急事要去辦……”
重年笑道:“桂姐,我肚子餓了,有吃的嗎?”
桂姐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有,有,我馬上叫人送來。”于是又殷殷地問她想吃什麽。
大約是真的太久沒吃餓了,重年竟然也有胃口,真的喝了一大盅雞湯,就着其他幾碟子菜,連米飯也吃下了一碗。
倒令桂姐看得喜笑顏開:“能吃就好,你多吃點,好好養好身體,你和家謙還年輕,孩子以後總會有的,不急在一時……”
而沈家和随後也打來了電話,她并不在國內,電話裏無非是一番輕言細語的撫慰話——孩子會有的。因為病房屏蔽了電話信號,還是桂姐轉告給她的。
重年麻木地聽着,只覺得苦澀,剛剛吃下去的東西一起在胃裏翻湧着,桂姐走了後,整個晚上都睡得不安生,似醒非醒。
因為手術很順利,沒有必要在醫院常住,第二天上午,她就出院了。沈家謙并沒有出現,有司機來載她回了家。桂姐這次沒有解釋什麽,陪她一起回去了,硬是要留下來照顧她。
重年說服不了她,只能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由着人伺候。
到了晚上,她一覺醒了,睡得口幹舌燥,而床頭櫃上的水杯已經空了。她拿着杯子下樓去倒水喝,走到旋轉樓梯口卻頓住了。
樓下的客廳只亮着一盞落地燈,微弱的燈光下,有個人影坐在那裏,手指間一點火星明滅,漸漸地熄了下去。她的手一松,杯子哐啷一聲落了下去,玻璃碎片沿着階梯滾下去。
他終于擡頭望了過來。她轉身就就朝卧室走去,關上門,在床上躺了下來。沒過多久,又起來,把房間的燈都關了,重新蒙着被子抱着一只枕頭躺下。
結果,他還是在後頭進來了,她在被子裏頭也可以聽見腳步聲漸漸走到了床邊。她不想看見他,越發把頭埋到枕頭裏。過了一會兒,房間的燈又打開了,他拉她的被子:“起來喝水。”
她死拽着被子不放,他用了蠻力,一根一根地掰開她的手指,把被子扯到一邊去。似乎從他們認識的
那一天就是這樣,他要做什麽就做什麽,永遠都是這麽蠻橫跋扈,從來都不會放低姿态。她壓抑了很久的悶氣猛然爆發,抓起懷裏的枕頭就朝他扔去。
枕頭軟軟地撞在他胸前,又落在了床上。他大約沒有意料到她會突然有這樣的動作,怔了一下。她又抓起一只枕頭朝他扔去,這次被他接住了,然而不等他放下,第三只枕頭又來了,緊接着是第四只。他閃躲不及,因為根本就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沒有提防,被迎面砸了一下,很是狼狽,終于還是動了氣,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掙不開,想都沒想,低頭就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
她是用了全力的,狠狠地咬下去,恨不得咬下一塊肉下來,也要讓他痛。襯衫都被咬出了一個口子,他卻突然靜默了下來,只是不理會,一動也不動,連聲音都沒出,仿佛沒有感覺,任她去咬。
她終于嘗到了血腥味,仿佛和那天晚上的味道一樣,疼痛中,有什麽在一點一點地失去,可是才三周多大的孩子哪兒有血肉。她心裏一酸,眼淚終于落了下來,順着臉頰滴落到他的手臂上,濕漉漉又黏黏地纏在肉上。傷口沾到了水,隐隐發痛,他覺得心煩,抽出手,可是聲音還是低了下去:“把水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