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懷念

天蒙蒙亮的時候,又下起雪來,整個天地是晦暗的白,茫茫的一片。沈家謙起得早,站在陽臺上吸了一枝煙,進去睡房時,床上一邊的被子仍舊籠成一團,她的頭埋在枕頭裏,只微微露出烏黑的頭發。

床頭櫃上有一杯水,她到底也沒有聽他的把水喝掉,最後仿佛是力氣用盡了,迷迷糊糊就那樣睡下了。

他端起水杯,一口氣喝了下去,隔夜的冷水,冰涼地在胃裏翻攪,倒是沖淡了嘴裏的煙味。他覺得清醒了一點,于是站在床邊喊了一聲:“重年。”

她沒有答應,他說:“起來吃了早飯再睡。”

還是沒有回應,他在床邊站了一會兒,終于走開了。

其實,重年并沒有聽見,他起來時,她的确醒過來一會兒,聽着他的腳步聲穿梭來去,洗漱更衣,後來漸漸地又睡着了。

再次睜開惺忪的睡眼時,桂姐站在床邊,手還搭在她的肩上,笑眯眯地說:“怎麽這麽能睡?喊了好幾聲都不醒,又推又叫的,倒是像家謙小時候,每次都要人叫半天……”

重年也不知道怎麽真有這麽能睡,有點窘迫。桂姐兀自往下說:“ 家謙他上班去了,老是睡着也不好,起來吃點東西吧。”動手就扶起了她。

重年于是起來去了盥洗間洗漱,在衣帽間換了衣服,出來時卻見桂姐在整理床鋪。她有點不自然,再一看床單被套都換過了,又詫異,昨天回家桂姐才換過的,怎麽這麽快又要換?而沈家謙素來仿佛是三天換一次的。

她沒問,桂姐一面抹平床單四角,鋪上床罩,一面卻仿佛自言自語地念叨:“我見床單上都有血了,也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到底流了多少血,樓梯口的地毯上也有,肯定是喝多了,這麽不小心,喝杯水也能摔了杯子,紮了自己的腳……”

重年怔了一下,不作聲。桂姐轉過頭來,嘆口氣,又笑道:“重年,家謙他昨天晚上鬧得你沒睡好吧?大半夜回來,還不叫人安生,你就該不要管他,睡你自己的,他就是犟脾氣,早上我看他走路都不利索,說叫李醫生過來給他看看,他還和我急,說這麽點小事要什麽醫生,可是現在冬天,傷口長得慢,要是不小心感染了怎麽辦?”說到後來已是憂心忡忡。

重年不忍心,只得說:“我待會兒給他打個電話吧。”

桂姐這才似乎松了口氣:“嗳,要的,你好好說說他,他毛病就是多,都是從小給慣出來的,你的話他總會聽的。”

恐怕更是不會。重年笑,沒有再往下說。

吃了早飯,她在客廳就打了沈家謙的電話,桂

姐在不遠處抹桌子。重年于是也不繞彎子,他一接起來,她就問:“你腳上的傷不要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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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在工作中,她聽到那邊有文件翻動的聲音,停了一下,突然傳來一句低聲的詢問:“嘉陽的劉董到了?”似乎有人輕輕回答了一聲。

重年還沒反應過來,沈家謙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打電話就是這事?我現在有點事情,晚點再說吧。”眼見着又要挂電話了。

他一貫如此,重年卻最恨他這樣,他再如何把姿态擺得高高的,也不至于要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她。于是想也不想就把桂姐囑咐的話脫口而出:“你晚上早點回來吧,已經叫了李醫生過來給你看看。”

他沒有馬上回答,她索性把電話挂了,當做完成了一樁任務。

也許是不想叫李醫生空跑一趟,到底是沈家的老醫生了,沈家謙在吃晚飯的時候回來了。

傷口在腳底心,大約有指甲蓋大,又紅又腫。李醫生仔細地清洗了,除了少許玻璃渣,竟然還夾出了一根細細的玻璃刺出來。桂姐大呼驚險,又慶幸:“還是身邊有個人好,現在到底是太太重要,一個電話就回來了,我們哪裏管得了,說了也等于白說,由着他的性子,非得要那根刺長進肉裏去不可。”

重年微笑,這一瞬間忽然想到了周曲,他身邊從來都不缺人。

沈家謙卻眉頭一蹙:“這麽點事,都圍在這兒幹什麽?”

重年和桂姐很識相地走開了。

因為腳傷,沈家謙倒是在家裏歇了幾天,呆在書房裏的時候多。重年卻因為醫生的告誡,又連着在床上躺了幾天,偶爾離開卧室出來走動走動,也會在桂姐的明示暗示下,進去書房給他送茶水咖啡。

他當然不會說什麽,或埋頭對着文件電腦,或漫不經心望她一眼。她也總是放下杯子就走開去。

說不上是冷戰,那也是要有足夠的感情的,無論是當着桂姐的面還是私下裏,他們有時也講幾句日常用語,總歸是沒有太多話講。晚上他進去卧室的時候,重年多半已經睡下了。他大約被人伺候慣了,也不管她睡沒睡着,總要叫她去給他拿睡衣。頭一次的時候,重年連放在哪裏都弄不清楚,在衣帽間很是耽擱了一會兒。然而,女人在這一方面仿佛有着與生俱來的靈性,次數多了,倒也得心應手了,記得衣帽間哪層櫃子哪一格放的大概是哪些衣物。

沈家謙重新去上班後,又恢複了一貫的忙碌,在家的時候少。倒是桂姐看不慣,一日在晚餐桌上念叨了幾句。他卻瞟了一眼重年,說:“你不知道,她喜歡清靜,我要

是天天圍在她身邊,沒準她還嫌煩了。”

重年沒有搭腔,他偏要加一句:“不信你自己問她去。”

桂姐難得沖他擺起了臉色,“問什麽問,你還要找借口,你去問問天下哪個女人不想丈夫多在家陪陪她?”

沈家謙卻一笑,意味深長地說:“也許她就是特別的。”

重年握筷子的手頓了頓,也跟着笑:“不怪他,是他工作忙。”

沈家謙沒有再說話,把碗裏剩下的幾口飯吃了,放下筷子,走了出去。

當天晚上,他很晚才進卧室,重年已經睡着了,又被他叫醒去拿睡衣。她幾乎是眯着眼摸進衣帽間的,拿了睡衣,送去浴室,回來倒在床上就又睡過去了。

可是,睡得好好的,又聽見他在叫她,像是從前半夜打來電話,擾人清夢,聲音低低的,斷斷續續總是在耳邊不去。她只“嗯”“哦”了幾聲,蒙着被子不理,他漸漸也安靜了下來。

只是接下來幾天,他很少在家,回來時多數都是半夜了,還帶着滿身的酒氣,總是要叫醒她去拿睡衣,頤指氣使,仿佛她理所應當伺候他。她稍微慢一點,他就會沉下臉來:“你除了睡覺還會幹什麽?”

這樣的話,重年多半不答腔,和一個醉得腦子不清醒的人去計較太多餘。然而,他卻并不容易罷休,洗了澡躺上床來,總會去掀她的被子,鬧騰半天,非要她不能睡得安穩。

重年夜裏素來睡意濃重,逼得沒法子,嫌他吵,總是無意識地敷衍幾句。有一次,終于被他鬧得清醒了過來,留意聽見他原來在講一些從前的事。也許是沉湎于過去,他的聲音低沉暗啞,沒有冷漠,多了一抹不易察覺的感情,只是緩緩地訴說,仿佛隔着長久的歲月悠悠傳來。都說回憶往事恍如夢,她倒是沒想到他也會是那種半夜睡不着,惦記懷念着過去的人。

他說,很多年前,有個女孩子在晚上唱歌給他聽。末了,竟然還纏着她,喋喋不休地問:“你說她傻不傻?我就沒見過那麽傻的人……”

重年的頭陷在枕頭裏,看不見他現在的表情,只覺得好笑,像哄小孩子似的連聲回答:“傻,傻,确實傻。”

“又傻又呆,這麽多年,我就沒見過比她還傻的人……”他的聲音低了下去,落在她的耳邊。

這段時間的相安無事,睡在大床的兩側,翻身都不會碰到彼此的身體,還有今天晚上的他,幾乎令她放松了警惕,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雙手也從後頭摟住了她的腰。她臉上的笑終于僵住了,緊緊抓着懷裏的枕頭不放,顫着聲音喊他:“沈家謙……”

“唔……”他含糊應了一聲,呼吸漸漸變得萎亂,在她的耳側脖子邊糾纏不去,又熱又癢。她怕得直發抖,不是沒有經歷過,到底不能忍一忍就過,那樣的夜晚,噩夢一樣,無邊無際,可是有了頭幾回的經歷,又不敢用力掙紮,縮在他身邊,顫着聲音又喊:“沈家謙……”只指望着他還沒有醉糊塗,能夠記得。

他含着她的耳垂,細細啃咬,隔了半天才問:“你剛剛要說什麽?”

她整個腦子都被他熏得熱烘烘的,倒是急中生智,說:“她唱的是哪一首歌?”

他似乎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麽,低喃:“什麽?”

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她順理成章地又問了一遍:“就是那個很多年前晚上唱歌給你聽的女孩,她唱的是什麽歌?”

他卻突然安靜了下來,連呼吸都微不可聞,半天不做聲,吻也停了下來,到底沒有繼續下去,大約是真的喝多了,一陣風一陣雨的。她放松了一點,仗着他被酒精麻痹了意識,有點神經兮兮地追着問:“她叫什麽名字?”想了想,又換了一種問法,輕聲誘哄:“沈家謙,那個很多年前唱歌給你聽的傻女孩叫什麽名字?”

隔了好一會兒,他卻含糊不清地說:“我知道你想騙我說出來……你想騙我說出來,我偏不說……我永遠也不要說……”

果然是喝多了,她小心翼翼地轉頭望了一眼,他已經閉着眼睛睡過去了,一雙手卻仍舊摟在她的腰上。他身上又熱,懷裏的枕頭也早就捂熱了,這樣靠着一會兒,她只覺得渾身燥熱,難以入睡,試着把他的一只手拿開,他幾乎又反射性地纏了上來。她沒有法子,只好把被子掀開到胸下,可是閉着眼睛睡了一會兒,又記起來了,轉頭望了一眼,掖了掖那側的被邊,又把被子拉上來了。

第二天早上醒了,沈家謙的臉色也并不好,整個早上一句話都不說,仿佛和誰生氣似的,氣也是悶氣,早餐都等不及吃,就喝了杯咖啡,連桂姐問他晚上回不回來吃飯都不回答,接過來外套就揚長而去。

桂姐忍不住笑了,對重年說:“他就是這個脾氣,悶頭悶腦的,長這麽大了,還像個小孩。”

經過昨夜,重年也好笑:“誰又沒招惹他。”

“幸好沒招他惹他,他是活該要找別扭,別理他,讓他去吧,過了就自己好了。”

這時,傭人送來了早餐,有熱牛奶,雞蛋,三明治,另還有特地吩咐為重年熬的燕窩粥。桂姐笑道:“我們吃早飯吧,他不吃算了,你多吃一點,把他的那一份也吃了吧。”竟然當真放了兩塊三明治在她的盤子裏。

r> 自從桂姐來了後,因為不忍拂了她的好意,重年的三餐原已經翻了一番,現在望着那多出來的三明治直忐忑,不由得怨起了沈家謙。

然而,也并沒有好,連着好幾天,沈家謙還是照樣夜半回來的,只是身上少了酒氣,經過那天,早餐是再也沒吃過了,難得在家,總是生氣的時候多。其他的倒是沒什麽,只是弄得重年跟着吃了好幾天他的那份三明治,終于撐得忍不住了。這天早上見他喝了咖啡,又站起來穿西服外套,偏偏桂姐又去廚房了,沒人勸住他,她只得說:“你還是吃一點再走吧。”

沈家謙頓了一下,卻說:“哪兒有時間?你不是早就說過我工作忙麽,我還當你知道我在做什麽,又在忙什麽。”

她被噎得說不出來話了,自然是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麽,然而也明白他大概是真的忙,因為已經到舊歷年底了,春節假期之前總會有一陣忙。她是做財務的,深有體會,往年這時候,總是忙得團團轉,除出工作,還有一些各種名目推脫不了的餐會,今年算得上是托他的“福”,閑了下來。以己度人,她突然也明白了他為什麽前段時間總是滿身酒氣歸來。

他見她不作聲,加快速度扣上最後一顆扣子,轉身就要走。重年驚得立即沖口而出:“你等一等。”想都不想,匆忙朝廚房走去。

他還在後頭不耐煩地說:“磨磨蹭蹭幹什麽?我早上還有個會……”

到底還是等了,她把放有兩塊三明治外加燕窩粥的保鮮飯盒給他的時候,他倒是皺眉,隔着外頭一層塑料包裝袋也瞧出來了:“怎麽這麽多,那粥不是你的嗎?”

重年硬着頭皮說:“廚房裏還有,這是桂姐給你預備的。”

他掀起眼皮子看她,目光突然深沉難測,隔着眼鏡,似乎也能望見她的眼眸深處。她有點不自在,躲了過去,讪讪地說:“怎麽還不走,你早上不是要開會嗎?”

他像是也記起來了,終于還是接過了袋子,沒說什麽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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