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梅花

後來,到底還是睡着了。

大約是睡得太晚,早晨也起晚了,沈家謙掀被子叫她起來時,還在說:“就沒見過比你更能睡的。”

他已經起來了,穿着白色的襯衫,站在床邊打領帶,抽空朝床上望了一眼。連着下了好幾天的雪,終于窗外有了一點薄薄的暖陽露出頭來,晨光照在床頭,也是點點淡白色。他有一點恍惚,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不知什麽時候又把頭縮進被子裏了,于是又說:“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不起來,最後一天上班都要遲到?”

可是她仍舊沒動,他去掀被子,手指摸到她臉上,忽然擔心了起來,又摸了摸她的額頭。她卻頭一偏,咕哝了一句:“才八點鐘,怎麽會遲到……”

他沒想到她竟然只是賴床,不由得沉下了聲音:“姜重年!”

在車子裏的時候,他的臉色還沒有好過來,因為沒有吃到早餐。重年在吃吐司面包,從冰箱裏拿出來的,給他吃,他不吃,她便帶了幾塊到車上自己吃。

他卻說:“又能睡又能吃,也怪不得要長肉。”

重年噎了一下,還是把面包全吃下去了。

然而,沈家謙的氣來得莫名其妙,卻也消得慢,晚上下班回來就說餓了,要吃飯。重年只比他早幾分鐘回來,哪裏會有飯菜給他吃。他本來坐在客廳等的,後來不耐煩,嫌她慢,又站到了廚房門口。她被他催得手忙腳亂,飯煮好了後,叫他先去吃,他偏也不去。好不容易照他的要求做了三菜一湯,吃飯的時候,他又嫌湯太淡了,沒有味道,清蒸魚太老了,牛肉炒鹹了,青菜不鮮。

重年每一樣都嘗了,似乎忙亂中做出的味道的确不是很好,可是也沒他說得那麽差,只覺得他口味也古怪,簡直和脾氣一樣。

接下來兩天,沒有工作,她也沒落下清閑,因為沈家謙也放假了。早上她想多睡一會兒都不行,他非得把她叫醒,因為他要吃早飯,中午晚上也一樣催,頤指氣使慣了,連倒一杯水都要把她從樓上喊下來。

饒是重年脾氣再好,不由得也要埋怨:“你就不能自己去?”

他卻理直氣壯:“那你幹什麽?”

幸得除夕來了,一大早,沈家謙就叫醒了她,連早飯都沒惦記着吃,載她回沈家老宅。

在路上的時候,重年卻忽然緊張了起來。自從婚禮過後,她還沒有見過他的父母,後來出了那樣的事故,聽桂姐說也是瞞着他們的,怕他們不好受。又想到除夕,他們那樣的人家,不知道會有什麽禮節,頓時倒真的坐立難安。

她問他:“你們家過年要

Advertisement

祭祖嗎?”

沈家謙只瞟了她一眼,不鹹不淡地說:“電視劇看多了吧。”

重年氣悶,他又說:“我倒是忘了,你只喜歡看電影。”

她驚訝,忍不住問:“你怎麽知道?”

“那花樣年華你該看了十遍八遍吧。”

她還是沒忍住,傻傻地問:“你怎麽知道?”只是話說出口就後悔了。

沈家謙笑了一聲:“沒十遍八遍就你那腦子,還能記得那麽清?”

她終于聰明了,不接話,免得他又來一堆歪理。

出乎意料,并沒有想象中繁雜隆重的儀式,只是人多,沈家謙唯一的一個叔父也帶着一家人都來了,早飯桌上就開始鬧哄哄。

重年婚禮時大都見過,一下子面對這麽多人,倒是不局促。

二叔有三個兒子,因為和沈家謙父親年齡相隔大,最大的兒子沈家博也比沈家謙小一點,卻都有一對雙生兒了,正是牙牙學語的時候,叽叽咕咕,表達欲強,一會兒叫爺爺奶奶,一會兒指着東西咿呀,逗得一屋子人忍不住發笑。

沈家謙的母親抱着一個孩子,大約是喜歡,整個午飯時間也沒放下來。難得好日子,範敏有兒孫承歡膝下,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也不忘趕着奉承:“嫂子,您和大哥很快就有得抱了,這年一過,家歉還不給你們一個大胖小子!”

沈老太太只說:“哪兒還用等他,現在不就有兩個嗎?都是我的孫子,誰的都一樣。”又逗着孩子:“弟弟,你說是不是?大奶奶對你好不好?”然而,還是忍不住擡頭朝重年看了一眼。

重年有點不好意思,低頭悶聲不響地吃飯。沈家謙卻也默不作聲,素來長袖善舞,難得會在這種場合被點名提及時不搭腔,仿佛是不好接話。

下午的時候,姜軒濤夫婦也趕回來了。沈老太太發了一通脾氣,說一年到頭就不知道在忙什麽,過年了還要一大家子人都等着。

沈家和挽着母親的胳膊,不依地叫了一聲:“媽!”

“去去去,幾十歲的人了,怎麽還像個孩子!”沈老太太嘴裏這麽說,可是臉上卻忍不住都是笑。

重年站在一邊,突然有點心酸。她這還是頭一次過年不在家,而雙年在國外,要過幾天才有時間回來一趟。父母養了兩個女兒,到頭來除夕夜沒落到一個在身邊。趁着一屋子裏的人談笑沒留意,她從偏廳一扇小門出去,走到後院。寒冬時節,裏頭卻也不荒蕪蕭瑟,她想這樣的人家花園裏頭自然一年四季都可以是春天,并沒有心思欣賞,只往家裏打電話。

電話是父親

接的,後來又轉到母親手裏。她起初隔一會兒才曉得要說什麽,漸漸才絮絮叨叨起來。然而,沒講多久,母親惦記着她這是在沈家,也是頭一次過年,一大家子人都在,又說外面冷,叫她進屋裏去。

挂了電話後,她握着手機站了半天,轉身要進去卻怔了一下。沈家謙站在後院的廊下,同她隔了一段距離,頭頂上是一排大紅色的燈籠,已經點亮了,燈光璀璨,滿天滿地地籠罩下來,而他的眼睛望着她的方向,可是卻又像是透過她望着很遠很遠的地方,是她見過的,那種專注而空洞的眼神。

她沒有說話。隔了一會兒,他仿佛回過神來,終于說:“我出來透透氣。”拿出一枝煙點上了。

“哦。”她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身邊,踯躅了一下。

他吸了一口煙,煙霧缭繞中突然說:“那株臘梅是我種下的。”

她朝身後看,院子裏頭載了許多梅花,光盛開的臘梅就有好幾株。她找了找,問他:“哪兒?”

“剛剛你身旁的那株。”

她終于找到了,便多看了幾眼。花開得那樣好,她也覺得該說點什麽,可是口拙,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挺好看的。”

他不作聲。她沒頭沒腦,又加一句讨好的奉承話:“我也喜歡梅花。”

忽然有開門聲傳來,重年回頭,是桂姐,朝着她笑:“怎麽都站在外頭?該吃飯了,進來吧。”

晚飯主食是餃子,還是午飯後,沈老太太帶頭,大家一起包的。上桌後,蒸的煮的煎的,各種花樣都有,一頓飯吃了兩個多鐘頭。

晚飯後,範敏來了興致,先嚷嚷開了要打麻将,還非拉着重年,要她也上桌。

重年是真的不會,只偶爾看過,從來沒真正打過,窘迫得都不知道怎麽推辭,只一股腦說:“二嬸,我不會……”

哪裏有人信,範敏就說:“不會就更要來啊,叫家謙教你!”

沈家謙卻說:“二嬸,您可別被她唬住了,只有打得好不好,沒有會不會打這回事。”末了,把他的錢夾給了她,說:“別磨磨蹭蹭了,跟真真一起陪二嬸和媽好好打幾圈。”

賈真真一聽這話,立即笑嘻嘻把懷裏纏着她的大兒子也塞給丈夫,哄道:“哥哥聽話,爸爸抱啊,媽媽要打麻将!”

這哪兒像為人母,沈家博抱着兩個兒子頓時黑下了臉,又沒空發作,因為懷裏的兩團肉,大的要吃奶,小的嚷着要出去,他忙着大聲換保姆。

于是重年只得硬着頭皮上,望着哪張該打就打,結果自然是輸得一塌糊塗,不到二圈,沈家謙錢夾裏頭

的現金就少了一沓。她正坐立難安,他不知道去哪兒晃了一會兒,進來麻将室。她仿佛遇見了救星,想都沒想,便叫他:“沈家謙,你過來一下。”

他都聽慣了,也沒覺得有什麽,只是下意識頓了一下,才走過去。

然而,屋子裏頭的其他人卻覺得新鮮,同他一起進來的沈家偉怔愣過後,立即膩着嗓子跟着學了一句:“沈家謙,你過來一下。”引得一屋子人發笑,他自己也哧哧笑:“二哥,真是沒瞧出來啊,有句現成的話是怎麽說來着——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啊!”

重年後知後覺,窘迫得越發坐立難安。

範敏笑道:“人家夫妻感情好,遭你嫉妒了?早就叫你別在外頭跟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鬼混了,好好成家是正經,容容那麽好的女孩子,打着燈籠也難找……”

“媽,三條該碰了!” 沈家偉一見苗頭不對,他媽又要念經,立即逃之夭夭。

範敏沒留神,着了他的道,真的倒下了一對三條:“三條呢,在哪兒?”又引來一陣笑聲。

重年老實,回答她:“二嬸,我剛剛打的是二條。”

範敏悻悻然撿起三條,不由罵:“這個小兔崽子,連我他都糊弄!”

沈家謙的喝聲卻也跟着響起:“你打二條幹什麽?

弄得重年戰戰兢兢,接下來每次該她打牌了,便看他一眼。一場下來,不知被賈真真笑話多少次了:“二嫂,你看他幹什麽,牌捏在你手裏,想打就打。”

饒是重年遲鈍,聽多了,也懂這言外之意,尴尬窘迫得臉都紅了。

沈家謙更嫌她慢,不耐煩了,于是趕她起來:“旁邊坐着去!”

賈真真這下不樂意了:“這怎麽行,二哥,我們打點小牌,你還要來湊熱鬧!”

不行也得行,他坐下去就不走了。可是手氣差得不行,連着幾把都摸了一手亂牌。他看了錢夾後,倒是統統推到她身上去,連連搖頭:“敗家女,簡直是敗家女,連我的手氣都被你帶差了!”

打到新年鐘聲敲響了,電話也絡繹不絕地響起。歇了半個鐘頭,沈老太太數了數贏的錢,樂得舒心,精神也跟着來了,還要接着來。這可苦了重年,打牌就沒意思,還要守在旁邊看。她呵欠連天,到了後半夜散牌後,回到卧室胡亂洗了洗臉就倒在床上。

沈家謙還在她耳邊念:“敗家女,敗家女,幾萬塊就這樣沒了。”

她嫌他吵,拉起被子蒙着頭,然而夢裏都是在輸錢。早晨睜開眼,轉頭看見他躺在身邊,竟然問他:“我輸了多少?”

沈家謙睡得迷迷糊

糊,聽見她的聲音,下意識伸手探了探,把她摟到懷裏來。隔了半天才含糊不清地問一聲:“什麽?”

重年倒是完全醒了過來,不理他,推着他要起來。

他摟緊她不肯:“動來動去幹什麽,睡覺!”

她拗不過他的蠻力,又見窗戶外頭天還沒有大亮,起床的念頭不由淡了,想着再睡一下,一下就好。

這一下一直睡到上午十點鐘,重年十分不好意思,都不知道待會兒怎麽面對一大家人。沈家謙還幸災樂禍:“我打牌累了,睡就睡了,你說你又沒動腦子,還這麽能睡……”

她氣得朝他扔枕頭。他經過這段日子,早就摸清她的性子,看着老老實實,悶聲不響,其實都是裝的,使起性子來比誰都麻煩,于是輕輕松松躲過了。枕頭落到了他身後的床頭櫃上,铛铛響。

他突然記起來了,連忙抓起枕頭,花瓶已經倒了,幸好沒碎,只是水流了一灘,落了幾片花瓣。他扶起花瓶,重新插好花。重年坐在床上,看見是嫩黃的折枝梅花,“咦”了一聲,說:“怎麽把院子裏的花折了?”

他不由沒好氣:“花開了不折留着做什麽?”

她悻悻然,他也就是這樣,不用指望了。

同類推薦